兼以此文恭賀國立台南藝術大學漢寶德紀念館成立
科博館籌建時期,暢談規劃理念的漢寶徳館長。
由漢寶徳先生門生姚仁喜建築師設計的「漢寶徳紀念館」,以純粹幾何的正方量體展現清水模的建築美感。(圖/摘自網路)
作者/林明美
「繩墨集」中見解精闢的「也行」
年輕時愛看雜誌、小說,更愛每天熱騰騰登載的各家報紙副刊,除了猛追瓊瑤的愛情、三毛的流浪連載小說外,也愛「也行」的「繩墨集」、「門牆外話」,還有「何凡」的「玻璃墊上」等精闢的專欄見解。
想來今日個人所累積的知識雜學,恐怕來自報章的要多於來自學校課堂的吧!
記得當時非常喜歡「也行」的專欄,短短數百字,總讓我一看再看,原因到底為何呢?「繩墨」二字讓人充滿對建築的想像,而「也行」筆名,帶著些許無奈的灰色幽默,令人不禁莞爾。在70、80年代,資訊獲得不容易,從「也行」等專欄作者的文章中得到的觀念啟發,是年輕時代知識養分重要來源之一。
建築大師的「漢寶徳」
當時也常在副刊上讀到署名「漢寶德」的作者,雖然文章內容不一定記得清楚,但「漢寶德」三字,卻常印腦海。總覺得姓「漢」名「寶德」,這人應該是個洋人,而洋人怎麼會對中華文化如此熟悉?光想都覺得有趣。
其後,我在內政部民政司擔任第一份公職,負責史蹟維護業務,見到其中有位瘦瘦高高,頭髮捲捲,笑起來略顯靦腆,專精文化資產古蹟修復的委員「漢寶德」先生。這才豁然醒悟,原來漢先生(尊稱)是如假包換的中國人,是一位著名的建築系教授,同時,也是聯副專欄作者「也行」。
我在內政部負責文化資產維護業務期間,曾跟隨當時台灣省文獻委員會主任委員,人稱「台灣古蹟仙」的林衡道先生遍訪國內三百多處古蹟,當然也親臨由漢先生負責調查研究與修復計畫的「板橋林家花園」、「彰化孔廟」、「屏東書院」、「鹿港龍山寺」、「文開書院」等處,著迷於古建築魅力的同時,對於有能力賦予老建築新生命的漢先生,自然是打從心底裡佩服。這時印象中的漢先生,是位有如「夫子之牆也萬仞」,高不可攀的建築與文化資產維護大師。
1988年到科博館任職後,接續了與漢先生的緣分。從「科學教育組」到「典藏組」到館長秘書,再到科博館台北服務中心主任,前後將近十年,尤其是擔任館長秘書期間,才真正認識了漢先生。
不輕許人的漢先生
仔細回想,「稱讚」二字,似乎甚少出自「漢」口,在科博館期間,同仁們對館長漢先生是又敬又畏,鮮少敢在面前嬉笑。而漢先生籌備科博館,自披荊斬棘的第一期「科學中心」到第五期的「植物園」,日夜繁忙,親自規劃,親手設計,鮮少舒眉開懷,遑論有閒讚賞。
有一次編印報告書時,我曾提醒過漢先生,在計畫書序文中,是否應提一下對計畫卓有貢獻的同仁們?漢先生冷冷的回答:「為什麼要?這不是他們該做的嗎?」,說完,又叼著菸斗,低頭看公文。話雖如此,揣摩一陣上意後,我還是加入幾句謝辭,漢先生嘴硬心軟,默然接受,而被點了名受到肯定的同仁們都開心極了。
漢先生就是這樣的人,不輕許人,亦不輕許自己。
直通館長室的電梯是「仰德大道」
對館員而言,漢先生除了是建築界的泰斗外,對於博物館的未來總能提出高瞻遠矚的看法與出人意料的想法。這些見解是多數館員從未想過或未敢想像的層次,而因為有了漢先生的引領,同仁們才有機會往博物館專業邁進。館內同仁中,尤其是研究人員,對漢先生可說是敬佩有加。記得有位科教組同仁說過,在繁雜的博物館事務中,感到身心疲憊時,只要想到有機緣得以在館長漢先生的領導下工作,就能產生力量,恢復自信。
科博館的館長室位在館內最高層八樓,當時饒富行政經驗的副館長姓「秦」,同仁戲稱是「秦漢盛世」,而直達八樓的電梯則是「仰德大道」。進「仰德大道」前,急忙忙換好制服,往「仰德大道」電梯中途,整肅服飾儀容是常事,出了「仰德大道」,迎面撲來漢先生專屬的菸草味兒,就該端正身心,準備進館長室面聖了。
漢式美學
在科博館服務期間,印象特別深刻的是漢先生對於美學的要求。
這些要求,當然表現在展場空間的設計與色彩上,不只是展覽美學,就是展場中的指示標識,也需和漢先生一再討論,斟酌再三,以免破壞博物館理應帶給觀眾的美感。還有,館內許多其他庶務日常,也處處可見「漢式」美學。
比如蒐藏庫內放置物品的角鋼架,其色彩自然不能是一般常見突兀的艷藍色,當然必須選擇中性的暖灰基調。前面提過的員工制服更是館的體面,女性同仁的黑白格紋西裝外套、白襯衫、黑短裙,男性同仁的「科博藍」西裝外套、灰長褲等,其後雖歷經多任館長,仍維持相當長時間的「漢式」美學。
我擔任館長秘書期間,有一次必須採購會客用的杯組,總務組人員一再叮嚀,一定要買白色的。我雖也認為白色杯組清雅耐看,但總想知道原因。總務組同仁是驚弓之鳥,凡事不敢多疑,我這初生之犢,勇敢請示。漢先生笑笑回答:「以前買來的總是花花綠綠的,圖案又醜,不如買純白色的,保持一定的品質。」。喔!原來如此。不是真的只喜歡白色,而是選擇比較不醜的,這也是美學的選擇。
永遠的館長典範
到科博館任職前,我剛完成南投縣竹藝博物館的建置,雖說是國內第一座成立的地方性專題博物館,但當時完全不了解博物館的運作,全靠著初生之犢、土法煉鋼的本能。到了科博館,恰逢第二期「生命科學廳」開館前一個月,出出入入的,盡是來自世界各地的展示製作公司人員,耳中聽著有關展示技術的討論,眼中看著來自世界各地新奇有趣的展示品,簡直像紅樓夢中的劉姥姥進大觀園一般,大開眼界。
及至開館當天,漢先生特別為二期開館撰寫的專文「眾妙之門:自然科學博物館的自然演化展示」,在聯合報副刊登出,貪婪的看完全文,理解先生為科博館所立下的定位及尋找英國設計師James Garder的用心,這才算稍許踏入博物館門檻。
功成,另闢戰場辦大學
可惜三、四期完成,進入第五期階段時,漢先生卻應教育部的邀請,轉赴台南烏山頭,籌備台南藝術學院(後改稱國立台南藝術大學)。當時曾十分不捨的問漢先生,為何在科博館建設即將完成,外界皆認為成果十分良好,正是可以鬆一口氣時,卻又開始另一項篳路藍縷的開創大業?記得漢先生的回答是:「科博館快建設完成了,我在這裡沒什麼事情可以做了。」。
是啊!建設完成,可以再挑戰另一項新創作了。
這是多麼不同於一般人的思維!漢先生是一位隨時準備接受挑戰的創作者,一個項目做完再接一個,每個項目雖都有它的侷限,但卻更有挑戰,也因而激發創意,產生創新的作品。而這,正是漢先生一生不斷追尋的創作目標。
南藝大剛開始籌備時,我兼職擔任籌備工作,奉先生命令,發出南藝大第一份公文,從文建會(後改稱文化部)調來第一位主任秘書,有了第一位專職員工,再協助在敦化北路租賃「南藝大」台北服務處,開始進行以「研究所」為主的系所規劃,四方邀約專業人士返台受聘,漢先生的藝術大學就這樣逐步開展出來了。
因為你只認識我這個館長啊!
科博館是漢先生規劃的第一座綜合性博物館,完成後,全台各公、私立博物館籌備期間,幾乎都前來取經,可以說是台灣取法歐美,第一座符合現代經營理念的專業博物館。有幸處身其中,我當然也深受影響,認為所謂博物館,都當如此,以至後來被商調到台北故宮、史博館任職時,見識到老邁的館所與元老級的作派時,瞠目結舌,久久無法適應。
我在世界宗教博物館籌備期間,以及後來有機會擔任十三行博物館館長及八里左岸的創建機會,及往後的種種任務中,每遇關卡或難題,必然不忘尋求先生的幫助,而先生也總是不厭其煩的提供許多具體意見,甚或實質協助。我曾告訴先生,他是我心目中唯一的館長偶像,每逢遇事,首先想起的就是如何模仿漢先生,東施效顰一番。先生聽了,不以為然的笑笑:「那是因為你只認識我這個館長吧!」。
籌辦「八十回顧展」
在史博館工作期間,因緣湊巧,有機會為漢先生辦理「八十回顧展」。開展時,漢先生還協同家人參加開幕儀式,沒想到,展覽尚未結束,受肺疾所苦的先生,就與世長辭了。
「回顧展」原先規劃以漢先生一生重要四階段的文化藝術事業為主軸,包括東海大學建築系的教育改革、籌備科博館、規劃南藝大、擔任宗博館首任館長等。我去訪談病中的漢先生,徵詢先生意見時,漢先生苦於長年的肺疾,加上年初忽染肺炎,導致元氣大傷,不耐久坐,談話中頻頻劇咳,但雖體力極弱,卻仍勉力配合。
漢先生謙虛的認為原來策劃做為展覽主軸的文化藝術事業,雖對社會有些貢獻,但那是眾人努力的成果。嚴格說來,花甲之年才開始書寫的書法、自現代主義轉向地域主義的建築設計,及國內首創古蹟調查研究與修復案例等,才真正是其個人成績。
因此,立即修改展覽內容。展場主軸修正為漢先生的書房,以書房為創作核心,開展出前述各項豐富的創作內容。至於文化藝術事業則配置於展場西側,豐富的著作與生平影片則置於展場東側。
「回顧展」的策展難度相當高,主要原因是漢先生一生所從事的文化事業極具多樣性,且均是各領域中的翹楚,涵蓋建築界、博物館界、文化界、藝術界等,他的故舊、門人比比皆是。漢先生又勤於筆耕,著作近百本,雖在病中,仍有兩本專書問世,分別為黃健敏建築師編撰的「漢寶德--境象風雲、寫藝人生」與「文化與文創」二書。其中「境象風雲」一書與本展覽內容相近,最初向漢先生提起展覽內容時,正是漢先生正在校對該書期間,一聽到我們的展覽構想,原本懨懨地半躺在病禢上的漢先生,卻忽而眼睛一亮,興奮得一拳捶在床板上,笑說:「你們怎麼居然想到一處去了。」。
時空倒流,親訪漢先生的足跡
展前與同仁分赴科博館、東海建築系、南藝大商借展品。這真是一次奇特的田野經驗,好似時空倒轉一般,在短短的幾小時中,親自參與了漢先生一生中最重要的文化藝術事業。
在東海建築系,漢先生親自設計的系所角落,感覺似乎漢先生還在這裡叼著菸斗評著學生的設計圖,與其他老師們擬定建築教育改革的方向;進入科博館時,見到二期「生命科學廳」、三期「中國人的心靈生活」展場中之虹橋、水運儀像台、萬福宮,以及三樓賣店前噴池內的青龍白虎圖,似乎處處可聽到漢先生正在講解創館理念的聲音。
可惜的是,生命科學廳入口處的第一件展品,象徵生命起源,從紅色蛋中跳出的一男一女塑像已不知去向。雖然展示更新是博物館常態,但見到此景,物換星移,不禁潸然。
就像當年漢先生依依不捨告別科博館一般,我們奔赴位在烏山頭的南藝大,校園中,處處可見漢先生的設計理念,建校初期,師、生一家,漢先生認為校園可以沒有教室、行政大樓,但一定要有核心建築作為學校的精神象徵。而最重要的校園核心,就是圖資大樓與以古橋與河流連接的教師宿舍區。
南藝大退休後,靈鷲山開山導師心道法師專程邀約漢先生,擔任世界宗教博物館首任館長,他欣然同意。我曾問漢先生以曾任科博大館館長之尊,為何願意接受私立博物館邀約?沒有宗教信仰,但嚮往人文的漢先生回答:「我一直想嘗試人文性博物館的理念。」。果然,漢先生策劃的第一個主題展覽「虛擬聖境:世界宗教建築縮影」,結合宗教與建築,藉由世界各大宗教的建築模型,闡述其教義所構築的超凡「聖境」,大受歡迎。至今仍在該館內長期展出。
是「書寫」,不是寫「書法」
一位創作人是不可能停止創作的,花甲之年,漢先生復拿起毛筆,投入「書寫」紙墨天地,認為「書法是生動的建築,建築是立體的書法」,前後近20年,創作不懈,獨具「漢式」風格,「書」文復「寫」意,墨跡淋漓,獨具一格,並屢辦書法展覽,深獲好評。這種獨特的書寫形式,是如何創作呢?在《漢寶德:我的書法學習歷程》中說:
我看到晚清書法家「叛逆」的作風,對於他們的源頭感到興趣,才知道晉唐的正統書法是來自漢魏的碑刻,而古碑上的文字是可以隨筆寫出,別有韻味的。
漢先生認為書法應有創意,他認為書法的「法」不是那麼重要,生命中自然流露的美感才真正重要,寫的字要大家認識,又能在形式上表意,而且還要保持應用藝術中所必要的美感。因此漢先生的寫字,就是「書寫」。
漢先生為何能完成這麼多樣的文化事業呢?或許其自傳〈築人間〉一書中一小段文句可提供線索。他說:
我做事的態度是很癡的。癡就是執著,長於自我反省。我並不是聰明人,遇事反應很慢。我的長處就是把事情做到底,不完成絕不罷休。
漢先生一生的表現實在太精采了,小小不到一百坪的展間如何得以適當呈現呢?就像漢先生屢次說:「這個展覽內容太複雜了,怎麼可能正確的呈現我的一生呢?算了,別辦了吧!會添麻煩的。」,我們問:「真的很難辦,時間又有限,但,您是說甚麼麻煩呢?」,「唉!你們會很麻煩的。去哪裡收集展品呢?模型都不見了。」。
這就是我認識的漢先生,病榻上仍幫忙決定展覽名稱,仍願意看我們的文案與設計,但卻說算了,別辦展了吧。其實很高興博物館後輩對他的尊崇,但卻又說,我沒做甚麼,有甚麼值得辦展覽的呢?
展覽名稱原來構想有二,一為科博館二期開幕當天漢先生在聯合報所撰寫的文章「眾妙之門」,意為漢先生引領大家進入博物館的眾妙之門;一為漢先生回憶錄專書書名「築人間」,意為以建築在人間行走。漢先生認為兩者皆可,最後選了「築人間」。
原因很簡單,因為那是漢先生自己題字,自己認可的名稱!
這就是我認識,博物館界尊稱「漢先生」,建築界暱稱「老漢」的漢寶徳先生。
(本文原為2014年國立歷史博物館「築人間-漢寶德八十回顧展」策展概述,原登載於歷史月刊,因應國立台南藝術大學「漢寶徳紀念館」成立,重新改寫而成。)
作者簡介
林明美,台灣桃園人,台大人類學系畢業,國立台北藝術大學傳統藝術碩士暨傑出校友,文化大學都市計劃博士,一生熱愛文學寫作,長期視博物館發展、文化資產、考古遺址保存為己任。
她是新北市十三行博物館創館館長,一手打造該館和八里左岸的相依共存關聯,並曾擔任國立故宮博物院及歷史博物館展覽組組長等職,現任靈鷲山生命和平大學籌備處主任。
林明美為桃園蘆竹區望族後代,家族多從事教育及治理鄉里事務,日治時期更有叔祖赴日求學或留學滿洲、創業等。偶然機緣下接觸學界相關研究出版,揭露家族自清代歷日治至現代以來,與當代社會的淵源,燃起她血液中一直存在的探索DNA。
本系列文章以她的家族為經,聯結歷代社經文化脈絡,兼具史實與趣味性,極具可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