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箍桶已成往事/夏俊山

台灣好報/ 2024.12.19 12:39

夏俊山

去南京,無意中見到有條巷子叫做“箍桶巷”,這個名稱讓我頓時想起了箍桶匠。

箍桶匠是木匠的一個分支。塑膠製品出現之前,從挑糞的糞桶,提水的水桶,到洗腳的腳盆,洗澡的澡盆,從打水的吊桶、從殺豬匠的燙豬桶、陪嫁的子孫桶,到牛棚裡的牛尿桶、學校裡的飯桶……都得請木匠來做,這些專門製作或維修木桶木盆的手藝人,大家叫他“箍桶匠”。

箍桶匠以製作圓形木器為主,這跟造房子、打傢俱的方作木匠有些區別,因此,也有人叫他們“圓料匠”。莊戶人過日子,日常所用,除了一些罎罎罐罐,多數是箍桶匠箍的各式各樣的桶。這些桶不像塑膠製品容易老化,但是使用久了,免不了會斷、爛、破、漏,用之不能,棄之可惜,修理一番,也得請箍桶匠。

箍桶匠在鄉下很有市場。他們一路喊著:“箍桶哦——箍桶哦——”到處攬活兒。當有人應答要箍桶時,箍桶匠就會停步,找一處平地放下工具箱,一邊招呼雙手提著舊桶的顧客,一邊低頭做起幹活的各種準備。這時,一些小孩也會來湊熱鬧,圍住箍桶匠看稀奇。

箍桶匠製作、修理的是一些大小不一的圓形木桶,工序複雜。特別是做成一個木桶,將木材分割成木塊後,要推刨出一定的弧度,然後鑽眼、拼接、打箍、加底板,單是用到的鉋子就有外圓刨、內圓刨、仰臉刨、平刨等,此外,鋸子、斧頭、錘子、斜鑿、圓規、魯班尺等等常規木匠的工具一樣也不能少。方作木匠出門,少的時候也有兩個人。因為方作木匠需要斷料,得有人搭檔拉大鋸。箍桶匠的活兒一個人就可以對付,因此,箍桶匠大都是挑著箍桶擔,獨往獨來,隨處招攬生意。“箍桶嘍,箍桶嘍……”人還未到村口,“箍桶”的吆喝聲已經傳到了一些人耳中。有人從家裡出來,拿出磕碰損壞、日久磨損的舊盆或舊桶,給箍桶匠看了,便開始討價還價起來。價格談妥了,箍桶匠便放下擔子,取出工具幹起活來。方作木匠一般是站著幹活,箍桶匠一般都坐著幹活。他們有一個存放工具的“腰子桶”,上蓋的一小半可以翻開,箍桶匠就坐在“腰子桶”上幹活。

箍桶匠要箍的桶種類很多。傳統戲曲《箍桶記》中,九斤姑娘考問她箍桶的父親,一口氣問了十種桶:“天亮要箍天亮桶;晏晝要箍午時桶;日落西山黃昏桶;半夜三更要緊桶;要箍有蓋無底桶;要箍有底無蓋桶;要箍無底無蓋桶……”面對如此之多的桶,據說箍桶匠有個講究:早晨出門,如果接到的第一個生意是馬桶,那就是運氣來了。馬桶俗稱“黃金桶”,有一股騷氣,行內的話叫做“騷發騷發”,是財氣來臨的兆頭。如果碰到的第一樁生意是修鍋蓋,就認為是晦氣,鍋蓋壞了暗示全天生意不好,沒得飯吃。

箍桶工序繁瑣複雜,就技藝而言,箍桶匠比一般木匠要技高一籌,他們既有有一般木匠的基本功,還會幹一些特殊的活兒。他們既會製作腳盆、飯桶、提桶、馬桶、糞桶等,還會修理飯甑、糞勺、鍋蓋等。有一則謎語“金箍桶,銀箍桶,打開來,箍不攏”,謎語說的是蛇,但點出了箍桶匠手藝的精髓:要會“箍”。章炳麟《新方言·釋器》雲:“今人以繩束物曰捆,以金束物曰鍋(俗稱箍)。箍桶亦其一矣。”可見“箍”與“捆”相似,區別只是所用的材料不同。別小看這一差別,因為箍桶匠用的箍沒有伸縮,無論是編箍、上箍,都要恰到好處,所箍之桶才不會滲漏。

箍桶有用鉛絲、鐵絲或鋼絲來上箍,“箍”是手藝的精髓所在。馬桶考究一些,多數用黃銅箍,少數用鐵箍,用篾箍的更少。篾箍也有考究,編篾箍有三插花、五插花、七插花之分,三插花最簡易。不論用什麼箍,一定要嚴絲合縫,牢靠而不滲漏。箍好木桶或木盆後,箍桶匠會用鉋子、銼刀和砂紙,時不時銼銼、擦擦,慢工出細活,伴隨著空氣中彌漫著的細細木屑香,一隻滴水不漏的木桶或木盆就大功告成了。

箍桶有過紅火的歷史,產生過名人也產生過荒唐劇。南京的箍桶巷則相傳為明初富商沈萬三的箍桶匠居住處。這條巷南起馬道街,北至長樂路,可見當年的箍桶業有多興旺。法國作家巴爾扎克筆下,富翁葛朗台就是一個箍桶匠,可謂箍桶匠中的名人。至於箍桶的荒唐劇,則是我的親見親聞。那是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按照 “在農村,則應由工人階級最可靠的同盟軍——貧下中農管理學校”的辦學方針。我就讀的楊舍學校由大隊幹部管理。一天,老師通知我們不上課,參加“現場批判會”。批鬥別人能給我們優越感,我們都很高興,不料被批判的是同學陸X的父親,他一亮相,我就愣住了。大隊民兵營長開始讀“批判稿”,有句話引起哄笑,至今難忘:“要他箍個牛尿桶,他箍的桶連牛屎都漏,這是抗拒改造!”陸X的父親是柴垛小學校長,聽說補劃為右派後,正在接受勞動改造。他不是箍桶匠,因箍桶受批判未免荒唐。不過,我們意識不到這些,從此都愛拿陸X取笑:“連牛屎都漏,抗拒改造!”

去年,有楊舍的老鄉問我:“你記得陸X嗎?”我當然記得。老鄉又告訴我:“陸X死了。當年,陸校長挨批,他也受欺,時間久了,腦子出了問題,沒能成個家。父母去世後,孤身一人,活得很苦。死了也好,省得受罪。”我沉默了,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

如今,塑膠製品、鋁製品等已經代替了傳統的木桶、木盆。儘管“箍桶巷”的地名還在,但箍桶的吆喝聲已成為記憶,一起淡出的還有箍桶匠的身影,而“陸校長箍桶”一類的荒唐劇,同樣會徹底走進歷史嗎?这是我的希望,希望能永遠告別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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