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恒清
日前回老家,又見那只曾跟隨父親一輩子的舊木箱。白皮,本色,沒有油漆,黯淡無光,頗有點土裏土氣。唯隱現木紋還泛出一絲自然美,算是對木箱看似其貌不揚、一無是處的救贖。
說來或難以置信,這白皮木箱算得父親留下唯一財產,見證其一生清貧。只是想來總與其身份極不相稱,莫說富足如當下,即便在那曾經苦難歲月,亦顯得太有些寒磣。對此,那時跟隨父親讀書的我頗有不滿與埋怨。所謂“家”,住的是一間單位宿舍,除了這只木箱還屬個人財產,其他木器用具一概姓“公”;一張雙人床就是我倆儲物櫃,下鋪歸我,上鋪則屬於父親。
其實,論地位及手中權力,他完全有條件有機會去改善,縮短一下與人家“硬體”差距。但他對此卻似乎並不上心,對肉眼可見“落伍”總不以為然。直到有一天,大概單位總務主任對我家的“簡陋”實在看不下去,安排加工了兩個櫃子送來,告訴我兩天後派人搬走舊木箱和雙人床。望著新櫃子,宛若高大上存在,頓感蓬蓽生輝,我心裏自是樂開了花,想父親見到一定“同樂”。但父親回來見到卻非常生氣,指著我鼻子臭罵一頓,說人家條件好是花的自己錢,他若“笑納”就是以權謀私搞特權。後來,不知是覺得對我發火不太合適還是感到過火了,他又撫摸我的頭讓我去叫來總務主任。對總務主任一頓批評後,父親令其讓人搬走櫃子。看著一臉尷尬的總務主任,為緩和氣氛,父親又拍拍其肩膀,指著雙人床和木箱笑著說,“雙人床擺放物品通風透氣,木箱陪伴我大半輩子敝帚自珍、難以割捨……”
此事雖過去這麼多年,某些細節早已模糊淡忘,但總務主任的囁嚅——“這……是你該有的”,卻印刻腦海很是清晰。原來,當時計劃經濟木材還屬緊俏物資,而單位又急需木材,父親便通過關係從東北搞來兩車皮木材,解了單位燃眉之急。總務主任與別的領導背著我父親一合計,便用剩餘木材做了兩個櫃子,想回報一下我父親。但父親卻並不認同不領情,他說不該自己的莫伸手不要拿。這是他離休多年後生病住院,我陪護閒聊說及此事時,他的態度或者說對我的告誡。
青少年時期記憶中,最讓我記恨並長久難以釋懷的,莫過父親未爭取幫母親“農轉非”。那時,戶口代表城鄉差別,有城鎮戶口吃大米飯,而我不過是城裏的農村人,只能在單位食堂蒸食玉米碴子。這對彼時年少的我很傷自尊,常覺得低人一等,對“城裏人”心裏滿是羡慕嫉妒恨;總急切期盼母親有一天“農轉非”,我也跟著沾光,撂掉那令人生厭“糝袋子”,從此撕掉身上鄉下人標籤。
那些年,單位有多名職工家屬先後由臨時工轉正“農轉非”,但幸運卻儼然與我家無緣。一直在鄉下勞作並照顧老人的母親終於忍無可忍,在一個炎夏午後趕到城裏,對父親興師問罪。母親的火爆一如當時天氣,質問是父親資歷達不到抑或犯了錯誤,還是她自己是反革命,就是排隊也該輪到咱家了。對母親的“機關炮”,父親只是沉默以對。
母親氣不打一處來,手指那只舊木箱,憤憤地說:“你工作一輩子有啥?又圖啥?說起來是個官兒,卻窮得叮噹響……”父親大概也頗感內疚,表現出少有的好脾氣,不斷安慰母親以後一定會有機會。坦率講,父親並不傻,深知母親“農轉非”意味著什麼,不僅母親有了城鎮戶口及工作,而且我們也能跟隨享有相應紅利,家庭狀況會因此得到極大改觀,生活向前邁進一大步。
不過,期望終未實現,也沒等來父親所說機會,母親不知為此流過多少次淚。後來,單位臨時工轉正指標取消,再後來戶口政策全面放開,此事便不了了之。但母親卻不願原諒父親,一有矛盾就揪住此“辮子”不放,罵父親傻不負責任,害她既沒有養老金又無醫保,老了沒有任何保障。每每這時,父親總感對不住母親,但又說無怨無悔當時抉擇,倘若時光倒流再來一次還會那樣做。聽到這些,母親便火冒三丈把他往外趕,說對人家好就去跟人家去過好了。父親知道母親說的不過氣話,便順水推舟出去轉一圈,回來該吃吃該喝喝,一如既往過日子。
直到父親去世,我才一下子明白他為人為官之道。那天,外面大雪紛飛、天寒地凍,那麼多他曾經的同事都自發來為其送行,讓我很是感動和自豪,情真意切中我“讀”到他們對父親的敬重與懷念。想父親良好口碑並非虛名、謬傳,而是他一生嚴於律己、方正坦蕩、心中有他人修得的,既是良好家風又是無價之寶,就盛貯在那口舊白皮木箱裏。
後來,搬了幾次家,不少舊物品都被掃地出門,獨父親的舊白皮木箱一直保留著。因木箱宛若父親象徵、化身,保存就是留著這份念想。但妻子總覺得礙眼,認為這“老古董”與家裏時尚裝修和陳設格格不入,幾次想將之丟棄。拗不過她反復糾纏、嘮叨,便將舊木箱送到老家。這樣,兄弟姐妹每次從外地回老家相聚,睹物思人,由這口白皮木箱總會引出不少相關話題,有時看著說著我們就哽咽了……
父親的確是個難得的好人,是個稱職的好父親。如果有來世,我們還願做他的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