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一鳴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這首詩很厲害,相傳李白為之擱筆,現今黃鶴樓東邊還有一個“擱筆庭”。民間傳說,在崔顥之後,李白也來過黃鶴樓,上去之後詩興大發,正要寫時抬頭一望,發現上面的一首題詩,正是崔顥的《黃鶴樓》。詩性一下子卡住了,只能留下一首打油詩,“一拳捶碎黃鶴樓,一腳踢翻鸚鵡洲。眼前有景說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據說李白為了一雪前恥,寫下了“鳳凰臺上鳳凰遊,鳳去臺空江自流。”當然,這些都是民間趣說,沒有可靠依據。但是不論故事真假,這兩首作品都是不朽的佳作。
《黃鶴樓》的作者崔顥,這個人人品不行,據舊唐書記載“有俊才,無士行。娶妻唯擇美者,娥又棄之,凡四五娶。”就喜歡漂亮的媳婦,膩了又換,換了四五個。他這種始亂終棄的惡劣行徑,帶來的結果就是,一輩子當小官,沒人提攜他。崔顥早期的詩屬於浮豔、輕薄,比如說“小婦春來不解羞,嬌歌一曲楊柳花。”文字彰顯輕浮之意,可是後來晚年忽變常體,風骨凜然。
這種變化的標誌就是《黃鶴樓》,“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這頭四句要是按格律看不合規矩,光是“黃鶴”二字就重複了三遍。一首詩出現重字,是格律裏的大忌,但是讀起來一氣貫注,順勢而下,不覺得繁瑣。這種情況在我看來是可行的,若是得了奇句,哪怕平仄虛實都不對也是可以的。
再往回看,“昔人已乘黃鶴去,”昔人是指誰呢?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法出自《南齊書·州郡志》說,有一個仙人叫子安,他曾經乘著黃鶴路過此地,所以這個“昔人”是指子安。第二種說法是《太平寰宇記》裏引用《圖經》的記載,說有一個人叫費祎,得到成仙之後,乘著黃鶴歸來,在此處休息,所以把這座樓叫做黃鶴樓,這位“昔人”指的就是費祎,這兩種說法都不確定。
再往下看“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這個鸚鵡洲是一個藏得非常深的典故。大家可能知道有一個人曾經擊鼓罵曹,這個人叫禰衡。曹操降不住禰衡,把他送給了劉表,劉表也降不住彌衡,把它送給了黃祖。有一回,黃祖的兒子黃射(yi)在船上大宴賓客。席間有一只鸚鵡,黃射(yi)就跟禰衡說:“您為這只鸚鵡做一篇文章,為大家助助興。”禰衡提筆就寫一氣呵成,這篇文章辭采華美,叫做《鸚鵡賦》。後來禰衡得罪了黃祖,黃祖一氣之下把他給殺了,殺了之後又後悔,重新把他厚葬了。人們為了紀念禰衡,就把他的埋骨之地稱為鸚鵡洲,這就是鸚鵡洲的來歷。崔顥站在黃鶴樓上,遙望著鸚鵡洲,他覺得自己跟禰衡是相似的,都是因為狂放明顯輕薄,流落至此,隱隱覺得與鸚鵡洲相對。漢陽樹應該也有說法,但是沒有可靠的依據。也問一下有沒有武漢的讀者,在崔顥寫黃鶴樓之前漢陽樹有沒有典故?
咱們看最後的“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剛才還是晴川歷歷,在明媚的陽光下,現在就已經日暮時分了,說明什麼?崔顥在黃鶴樓上呆了很久,想了很多。崔顥本身是汴州人,此時身在武漢。黃鶴樓上空空如也,仙人不在。黃鶴樓下,鸚鵡洲上埋葬著跟自己有相似之處的禰衡,此時此刻很容易產生身世之感,我的家在哪里?我的未來又在哪里?長江煙波浩渺,帶給我的是無邊的愁緒。
這首詩裏有奇句,有隱喻,氣中有象,詩中有畫,氣象恢宏,一氣呵成。南宋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說,唐人七言律詩,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明代的胡應麟在詩首中說,杜甫的登高,此詩當為古今七律第一。這兩個評價不矛盾,因為給出評價的人不一樣,充分證明了文無第一,武無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