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詡「溫和的人類中心主義」者的吳明益老師，認為文學、藝術是每個人都能進入的領域，而文學家的責任便是將這行獨特之處說清楚。
所以因為《聊齋誌異》裡反抗權威的〈促織〉，電影〈在黑暗中漫舞〉，論文裡詩意的一句話：「黑暗的蝙蝠創造出白晝的蝴蝶。」北島的詩〈藍房子〉：「一個學習孤獨的人先得有雙敏銳的耳朵。」報導大樺斑蝶、麋鹿等六種動物紀錄片旁白的書《不可思議的旅程》拉斐爾「雅典學院」畫作裡，古希臘、羅馬著名的哲學家、藝術家科學家匯聚一堂，畫家本人隱藏在右上方低頭記錄的慎重其事，《永遠的雙螺旋》裡的人性……，叩問失去視覺還能當畫家嗎？沒有了味覺還能成為美食家嗎？色盲的自己能捕捉繽紛瑰麗的蝴蝶光譜嗎？反省除了文學，還想還能用甚麼創作？
所以他如雷達般接收眾家吉光片羽，以「六識」寫蝴蝶的眼耳鼻舌身意、「行書」之文學想像寫步行過程在寂靜漫舞的自然觀察，詩化的文學與專業知識共融滲透的《蝶道》。
所以基於多樣化是演化的出路，他走出《蝶道》之後的四條路：文學、科學點聯想的虛構小說、以圖像呼喚圖像、倫理思辨、環境運動，而有了《海風酒店》，與將來的圖文書，還有如歐赫貝《奇幻地誌學》的未來。
這是永遠從零開始，挑戰自我，翻山登頂的巨人。
回到如何寫自然寫作，雖然老師曾言他其實不喜歡教創作，因為創作自有獨立的個性而不能師承為模板。但以其踏查、做蝴蝶標本、素描、學術研究的科學態度，翔實地叮嚀步驟，既具手把手實用性的清晰有條，又富有經驗性的傳授建言，足以為日後出作業的圭臬：
1 簡單出發——一個上午，或一個下午找一個人比較少經過，自己可以坐下來思考，也有散步空間的地點，帶一兩本書，筆記本，一本圖鑑出發。
2 屬於自己獨特的風格——為自己設計一個記錄表格。
3 找不到就闔上圖鑑，(這時候你因為翻找圖鑑，已經不知不覺中看到了一些你不知道的生物圖像，這些圖像會在你腦中留下影子)。打開你帶去的書，建議最好是一本詩集或文學性的書，或者是跟自然相關的書。默念不要朗讀。讀完之後闔上書，聽聽周遭的聲音。
4 設定某物種觀察，重新思考剛剛你知道名字的植物或動物，想想他們為什麼會在這裡出現，他們生存的方式如何？他們對其他生命的意義是甚麼？
5 動筆寫。
至於進階版的步驟則是：
第一步，觀察記錄
第二步，蒐集焦點生物（或地景）的資料。把資料仔細閱讀後，認為可以放到文章裡的段落留下來，其餘的刪去。
第三步，從資料裡找出意義：這種生物在生態圈中的意義、這種生物與另一種這種生物在生態圈中的意義、這種生物與另一種生物間的關係、這種生物和我之間的關係、這種生物身上感受到、知覺到甚麼，理解了甚麼？
這些教條式，教科書等級的指示，呈現的不是評分的規定，而是親身經驗打磨出來的獨門秘笈；不是肅然冷峻的規範，而是輕狂強烈的悸動，嚴肅自律的反思所總結出來的期待。
跟著走，你必然會看見在昆蟲展當工讀生的老師正在餵網室裡的蝴蝶吸吮養樂多；跟著做，你會看見他昂首望著汽車維修員從樹木便能推測有哪些鍬形蟲藏身的崇拜表情，了然這股遇見陌生領域，迷戀接觸的過程，正是照亮迷惘的星光，是《迷蝶誌》裡醉人的狂喜。
老師必然希望年輕的你，也能找到這樣跳動的心。
跟著指示，當你閱讀帶去的詩集，圖鑑，你會恍然不甘於只寫遇見蝴蝶、每日從士林騎腳踏車到陽明山追蝶的複雜情愫。於是你會看見少年的老師，從地理背景推敲蝴蝶種類時，嘴角泛起的微笑；你會追著他從士林騎腳踏車去陽明山拍蝴蝶，租個兩坪大小屋，記錄每天在魚路古道，在小徑花叢間見到的蝴蝶，依界門綱目分類，用自己發明的符號標示那個心領神會的自然神奇，那個彼此相視而後相忘的永遠。
拉菲爾說：「在這些記憶裡，又聽到甚麼啟示呢？」
這是我們沉醉於寂林，踏入自然閱讀，寫作，守候等待。
***
藝術的魅力在老師回看年少時正面拍照蝴蝶，興奮美麗的過程，年輕熱情痕跡的眼神；在將野外感受瞬間的感覺，透過一層層疊加的筆觸，事物在面前形成的感動；在不斷演化，伸長觸角往更寬敞無垠的領域，朝真理向宇宙，抓住有張力的原點，展開各種不同形式創作的熱情。
每個哲學家都摸到大象的一角，而我們都在拼貼，找尋認同的信仰。
「還記得小時候觀察螞蟻的經驗嗎？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到動物園的經驗嗎？還記得第一次觸摸到其他生物的經驗嗎？」（螞蟻的旅程 1994）
這些問句，這段演講，或許是一個回溯的起點，一段追尋的方向。
作者：陳嘉英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閱讀教學課程講師、景美女中語文資優班教師及召集人、曾獲台北市特殊優良教師與台灣省師鐸獎。
著作：《課堂外的風景》(與陳智弘合著)、《凝視古典美學：高中古文鑑賞篇》、《寫作力》、《打造閱讀的鷹架：教你如何閱讀》、《閱讀力：三招教你破解閱讀密碼，強化競爭力》、《從世界名著經典出發，提升你的人文閱讀素養》、《第一本教你寫好學測國寫的作文書──議題導向的閱讀與寫作》、《誰說文言文很沒趣：用文史放大鏡看高中必讀的15篇經典》等。
本文章來自《桃園電子報》。原文：副刊／蝶道的開始與其後種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