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連晨光都惱人,才初升就要轉為驕陽烈焰。
在一家喜歡的、新發現的咖啡店,打開二十年前讀過的Virginia Woolf的To The Lighthouse,再一次,一個字一個字地讀……六歲的James正欣喜著,因為媽媽說只要天氣好,只要他起得跟雲雀一樣早,便可以前往燈塔。
這是小說的開始,但是,只要翻到第二頁,爸爸就會告訴他,明天天氣不會好的。
咖啡店整潔明亮,我的隔壁是併了桌坐一起的六七個六七十歲的人們,正以閩南語聊得鬧哄哄,聊出國,「約一約,八九個人,我們就可以包團……」聊休閒,「要跟我一起爬山啦,你要鍛鍊啦……」「地震以後,山都晃動了,我都不敢去爬了……」,聊喝茶,「我都喝18號紅玉,我都跟日月潭農會買的……」一會兒改聊特斯拉,本以為是聊車子,聽著聽著才知道是聊股票。
「我昨天啊,帶我孫子去游泳池,夭壽喔,人一堆,是要怎麼游!」「齁,LV我以前買一堆,從小鎖匙到行李箱都有……家裡放一堆,啊又用不著……」「拿去賣啊!」「我的都八九成新,啊說要賣掉,還是會捨不得啦……」
是一群衣食富足的人們。我可不可以說這就是典型台南人生活的樣貌呢?這的確是我常遇見的台南人,但他們不能代表整個台南人的樣子。
Tansley說風往西邊吹,意思是明天天氣不好,不適合去燈塔。James的媽媽才為了化解爸爸的鐵口直斷,為了緩和氣氛地說了,我想明天天氣會不錯。這位Tansley真是討人厭!
咖啡店門口是一大片玻璃窗,幾次望向窗外,都碰巧看見滿頭灰白短髮,穿著灰白漸層直條紋襯衫搭配全白長褲,一位上了年紀的太太,像《楚門世界》裡安排好的路人甲,一次次來回走動。
再讀一會兒小說,再抬眼望向窗外,果然又見著她,這回她不只是走過,而是俯身向一輛停在烈日底下的機車,只見她握住車把手,俐落地把車子拖了出來,再牽著車,移動到同一排有樹蔭的位子。
機車主要是白色的,只多了幾筆灰色線條。想起就讀國小時,有次暑假作業必須完成一張圖畫,交代暑假去哪裡玩,我畫了中山公園(現在的台南公園),畫了一排高高的樹,路上有大人牽著小孩。畫著畫著,倦了懶了沒耐心了,便讓公園裡多數的人們都穿上黃色的衣裳,如此,不用老是擠水彩、洗畫筆。
隔壁桌的人們離開了,我可以更無阻礙地望向店外,定神看了好一會兒,那停了一整排機車的,其實是三角公園的一個邊,從我的角度看過去,若將畫面簡化成一個平面,右下角是連接崇誨市場的林森路192巷,巷子並不狹仄,路面有熱氣蒸騰著,每當有機車經過,車上所有能反光的物件都亮得刺眼。
日正當中。先生就要來接我一起用餐了。他是為了「台南400」系列活動出差到台南。家在台南,卻已搬離近二十年的我難得有幾天的時間,像是再次安居台南,好好感受自己是個台南人。只不過讀歷史的我,其實不清楚台南建城四百年是什麼樣的概念,去中國化之後,四百年歷史怎麼述說?
手中的To the lighthouse,第一次逐字閱讀,是將近二十年前,住在台南的時候。闔上書,正讀到Mrs. Ramsay,James的媽媽,看見鏡子裡的自己,頭髮白了。Mrs. Ramsay五十歲了。再一次閱讀《燈塔行》,我已趕上Mrs. Ramsay的年紀。
作者:劉秀鳳
輔仁大學歷史研究所碩士、淡江大學中文系。我們的文學寫作營課程總策畫、策略風知識網專欄作家。曾任聯合報文學寫作營課程總策劃。
本文章來自《桃園電子報》。原文:副刊/台南,夏日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