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在〈母心似天空〉裡曾說,母親的心像針插,總是默默承當,不喊痛。圖:怕怕提供
年關將近,醫院裡每個診間外都是滿滿候診的人們。站立的人不少,找根柱子或一片牆靠著,便可專心地滑手機,偶爾抬頭望一眼診間門口跳號,或者覷一眼候診椅上的爸爸媽媽。
Line電話鈴聲響起,有人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有人往包包裡掏了掏,還沒摸著,鈴響停了,確認響的不是自己的手機,這才又安穩地靠回牆上閉目養神。是離我一兩公尺,一位衣著入時的女生,接起電話,聲音輕柔悅耳:「還沒呢,還要一個小時吧,就跟媽媽說等跳號接近了再來,媽媽就是不放心……」
我想著這麼好聽的聲音一定是個很溫柔的人,不自覺地一直看著她,當一連幾聲「好,好,好。」然後一聲Bye-bye,說話聲停止。
不知是否錯覺,這女生呼出一口好長的氣,嘴角噘了一下,食指快速滑了好幾下手機,嘴角又噘了一下,似乎不太高興。
因為停車不易,車程時間不好控制,我和媽媽也是一早就來到醫院,號碼接近了,媽媽卻不知跑哪去了,快速逡巡候診椅上的人們,這才發現媽媽竟然跑到離我七、八公尺遠的座位,跟隔壁一位大約六十幾歲的婦人聊天。真是本性難改,走到哪不管認不認識,都可以一下子熱絡地聊起話來。
好不容易輪到我們。看完診,走出診間,遇到剛剛講電話的女生,一旁站著正要一起走進診間的那位婦女,我才覺得眼熟,媽媽已開口跟對方叮囑:「你要好好保重,改天一起出來吃下午茶,我們line拉個群組…..」是剛剛跟媽媽坐著聊天的婦女。
走到停車場的路上,不等我好奇,媽媽主動說了:「那是我以前的同事,陳老師,以前活潑得很,比我小十歲,整天像少女一樣,走路像要飛起來似的。現在生病了,一下子老了很多,看起來是不是比我還老?」我還來不及開口,媽媽一連串地:「以前老是要我們幫她兒子介紹女朋友,妳記得嗎?我也問過妳啊,我說妳同事裡如果有年輕女孩,跟我說一聲,就是幫陳老師問的。她說兒子沒成家,心願未了,怕以後見了老公,老公怪她。」
進了車子裡,媽媽繼續滔滔不絕,但聲音逐漸弱了:「我們以前就勸她,娶了媳婦,兒子就是媳婦的。她還說什麼,她兒子貼心孝順,選擇的對象一定也是乖巧懂事的。」我問:「剛剛是她媳婦還是女兒?」「她媳婦啦,陳老師只有一個兒子。」我說:「她媳婦很孝順啊,還會陪她來醫院。」
突然一陣靜默,我瞄了她一眼,竟然自顧自看窗外,不再理我。過了好一會兒,才幽幽回了我一句:「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啦,外人不見得了解。」我想起那噘嘴的模樣,那不耐煩一直快速滑動手機頁面的手指。像明白了什麼,卻又更多疑惑不解。
媽媽說:「我跟她說妳這媳婦是狠角色!」我說:「媽,就是有妳們這種三姑六婆,才會有那麼多惡婆婆!」一向喜歡在言詞上與我刀光劍影彼此過招的媽媽,卻又安靜了下來,臉望向車窗外。
又好一會,媽媽說:「陳老師在學校人緣很好,老師喜歡她,她的學生都很喜歡她……沒想到年紀大了,身體差了,這麼孤單!」我知道我換不了話題,只好繼續聽她說:「我聽到她說,剛開完刀那一陣子,她媳婦推著她的輪椅,把她往大廳一擱,就去取藥窗口排隊,她坐在人來人往的大廳正中央,看著從她身邊走過的人們,發呆了好久。」
媽媽又望向窗外,這回我看到她拿紙巾擦拭了眼淚。我說:「可是……」因為困惑,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媽媽接了話:「她兒子現在很注重健康,周末都要去跑步,或去什麼萵苣健身,所以週六不能陪媽媽去醫院。上班日請假不方便……都是她媳婦!什麼都是她媳婦安排!」
「唉呀!」我喊了一聲。媽媽說:「妳在內車道怎麼右轉?」我怨懟地說:「對啊,就是聽妳說話聽得太專心,來不及切換車道,又要繞一大圈!」我以為這樣能驅散車內沉悶的空氣。
媽媽還是說了:「妳看陳老師現在那麼衰老,我想不只是身體的病,心裡應該很難受。」我打算繼續以俏皮的方式來應對:「就是你們這些婆婆媽媽最喜歡逼女兒嫁人、逼兒子娶媳婦,都不知道珍惜還沒結婚的女兒……」今天的媽媽絲毫沒有意願跟我過招,只濃濃的鼻音說了句:「陳老師說,這兩年多來,她連跟兒子單獨講一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唉,又差點來不及切換車道。好像就要變天了,得趕在下雨前找到車位,停好車。心裡明明急著,卻突然想起,問了媽媽:「妳記得嗎?我小六那年妳送我的禮物是琦君的《母心似天空》。」
其實,一直沒告訴媽媽,比起《煙愁》、《三更有夢書當枕》、《桂花雨》,我沒有很喜歡這本書。此刻,卻想起書中琦君說的:天空傷心,所以下雨了。
作者:怕怕
本篇文章轉載自《 桃園電子報 》。原文:副刊/母親的心像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