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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婉真說故事》橫濱大空襲目擊記 訪台灣少年工廖受章

優傳媒/ 2024.01.04 16:33

廖受章夫婦(右二右三)及長子,孫,曾孫四代同堂,一起為九旬大家長慶生。他們另外兩名子女都長住美國。(圖/高雄市關懷台籍老兵文化協會翻拍)

 

作者/陳婉真

 

橫濱大空襲 (Bombing of Yokohama)是指在1945年5月29日白天,美軍發動517架的B-29轟炸機和101架的P-51戰鬥機,對橫濱市進行大規模空襲,導致8,000-10,000人喪生。

 

由於日本多木造房子,美軍希望瞭解在受到燃燒彈空襲後,大城市火災會持續燃燒多久,特別規劃了這場空襲。美軍事先詳細調查橫濱市內木造建築的分布位置,並使用燃燒彈對這些建築投彈。

 

14歲就遠赴日本造飛機的廖受章,當時使用的姓名是吉川受富。

 

當時年僅15歲,受徵召到日本造飛機的台灣少年工廖受章回憶說:

我們的高座廠和橫濱港都,皆屬神奈川轄地,B-29都從相模灣的九十九里濱,飛進關東地區,這其間必需經過厚木的上空去空襲橫濱或東京。有一天晚上空襲警報響了,我們趕緊揹起行李,拿起棉被,有的躲進隧道或防空洞,我則跑往空曠的麥田去避難。

B-29在白天飛得很高,因此發亮的機身看起來只有30公分大小,不容易被擊落。然而在晚間就降下飛行高度,機身變大到約80公分左右,而且他們不編隊,一架一架飛行。當B-29被地面的探照燈捕捉到了,就現出原形,此時四面八方高射炮陣地的探照燈,最少有兩支馬上加入,把B-29照得更清楚,而首先的探照燈就即刻熄滅,以免被炸。

這個時候,日軍的信號彈、洩光彈、高射炮彈,及夜間戰鬥機的槍彈,也有五個一列的火箭彈等,在空中飛舞。加上從B-29投下的子母燒夷彈,在空中爆炸,一顆子母彈可裂成好幾顆,再裂成十幾顆,最後分裂成長筒狀的幾十顆,並在空中就開始燃燒,掉下後地面馬上陷入一片火海。而被打中的B-29隨即變成大火球,慢慢往下掉,或爆炸消失在黑夜中。這些情景在空中交叉,編織成身歷聲綜藝大銀幕,遠勝過現在的好萊塢電影不知多少倍。

 

二戰期間台灣少年工所製造的飛機機種,包括雷電,零戰及紫電等。

 

這是廖受章10年前,為紀念高座會75周年年會所寫回憶文的一小段,精彩極了,他還口頭補充說,各種炮彈在空中爆炸,暗夜中黑色的布景,呈現出黃色、綠色、紅色等不同色澤交織的一片大圖,是他一生中從未看過的絕美景緻,當晚他目睹約有12〜13台B-29被打下來。

 

美機轟炸的命中率也超高,眼看燒夷彈一丟下去,遠方的工廠立刻燒起來。廖受章說:

這個場景雖然好看,但對躲在麥田裡的我,不免心裡害怕,加上天氣又冷,全身顫抖不止,牙齒也磕個不停,越用力咬住,想不叫它響,卻反而響得越大聲。有一架B-29忽然離開機群,並降下高度,朝我們飛來,當我在不知所措的時候,它投下了燒夷彈,一公里遠的一家鐵工廠瞬間起火燃燒,其命中率之高,實在令人折服。

 

這次轟炸持續約二小時,轟炸過程令他畢生難忘。兩三天後他特別去橫濱走了一趟,他寫道:

映入眼簾的是,日本最大商港已成廢墟,沒有一間屋子是完整的,只剩下兩三支煙囱,矗立在燒焦的田野中,憑弔著數以萬計的可憐犧牲者。

 

廖受章說,明明他們所在的高座海軍工廠,距離東京橫濱都很近,卻沒有被轟炸,他認為可能美軍情報早已知道那裡有八千多個台灣少年工在那裡工作,而饒了他們,否則就是冥冥中有神明保佑了。無論如何,他都心懷感激。

 

即便在戰火中求生的人,一般而言,空襲警報一響起,大家趕緊躲起來,根本不可能有機會像看煙火秀一樣觀戰。廖受章那次其實是因為在空曠地來不及躲進防空壕,不得已只好邊害怕邊觀空戰,才留下那段畢生難忘的回憶。

 

戰後同來自虎尾郡的少年工們在宿舍合影,廖受章說他住二樓,樓上前排左一就是他。

 

1931年出生的廖受章,1944年3月18日,就在他即將從日治台南州虎尾郡崙背國民學校(今雲林縣崙背國小)畢業(3月底)前夕,臨時接獲海軍命令,當天立刻出發,搭火車到岡山海軍61航空廠,隔一天的3月20日搭船赴日本。

 

他是在前一年聽老師說,總督府正在招考少年工赴日本軍需工廠半工半讀造飛機,不只待遇好,畢業後還可取得高等工業學校的文憑,成為專業工程師。身為長子的廖受章決定報考,由於父親遠在大溪工作,他自己拿了爸爸的印章蓋好表格就參加考試,經過筆試、口試及體格檢查三關而錄取。

 

那年崙背國民學校兩班畢業班,就有15人獲得錄取,出發前再次體檢,有一人不及格,其餘14人全都搭乘「西雅圖號」貨輪從高雄港出發,船駛出外海時,看到一艘被美機擊沈的船隻殘骸,學員們還沒有聯想到戰爭就在眼前,反而因為要到日本而心情興奮的欣賞海景。

 

他們是台灣少年工的第六期學員。一到高座海軍工廠後,即開始接受嚴格的軍事訓練,每天早晨從起床到穿衣、摺5條毯子1條被子到集合,只有5分鐘時間,遲到的話罰跑操場二圈800公尺,或學員互打耳光,軍中的打耳光是用拳頭重擊臉頰,打得太輕的話教官的大手會再捶你一拳,還要唱軍歌,之後才能吃早餐。

 

高座的宿舍是一棟棟木造的二層房,約可住兩百人,稱為一寮,12寮成為一舍,共有四舍,約可容納8千人以上,每二舍中間建有大飯廳與大浴場,煙囱高聳入雲霄,猶如大工廠一般,令人嘆為觀止。

 

學員吃飯時自己帶筷子,廚房供給一碗飯、一碗湯,菜餚擺在飯上面,吃完不必洗碗,由廚房收回,以鍋爐的蒸汽消毒後洗靜,衛生絕對無問題。30年後廖受章參觀成功嶺的廚房,阿兵哥們要自己洗碗筷後放在外面,衛生情況遠不如日本的蒸汽鍋爐消毒法,令他印象深刻。

 

在高座工廠訓練一個月後,學員要接受性向測驗再適性分組,廖受章被分派到群馬縣的中島小泉飛機製造所,他的工作是飛機主翼的組合。

 

工廠很大,位於利根川上游,四周建有三公尺高的圍牆,想要繞一圈要兩個小時以上,裡面有長度一百公尺,寬八十公尺的廠房十幾棟,員工約有兩萬人,他的工作就在其中一間廠房,每人以空氣壓縮鎚釘打帽錠,所製造出來的噪音極大,頭一個月耳朵都被震聾了,一個月後才慢慢習慣,恢復聽力。

同學們紛紛拍「畢業照」,來自崙背庄的學員合照,前排左一為廖受章。

 

那個時代打造飛機都要靠人力,每架飛機至少要經過上萬人的手,尤其在裝設一體成型的機身引擎外殼時,廠房的屋頂都要掀開,製作過程也要精密計算。

 

這家工廠每天要生產8架零式戰鬥機、3架月光(夜間雙引擎戰鬥機),和兩架銀河(魚雷攻擊機)。全日本同類型的軍需工廠,還有三菱、川西、名古屋、橫須賀等同系統的工廠,然而終究還是敵不過美國,全被炸毁了,廖受章他們也在終戰前半年因無工可做,被調回高座工廠。

 

終戰後美軍占領日本時,首站就在高座旁的厚木機場,為了迎接美軍,少年工們曾被指派做割草及清潔打掃等工作,讓廖受章印象最深刻的是,所有日本人移交的生活物品一律不用,潔白的棉被等都被丟到防空壕,戰時極度缺乏的藥品厚木機埸還留存不少,也全部燒掉,連裝藥品的皮包也難以倖免,廖受章看在眼裡深感可惜。

 

廖受章夫婦於2015年結婚滿60周年,新竹巿政府特別幫他們拍了這幀結婚照。日本的工作經驗,練就他輕易適應改朝換代的艱困生活,苦盡甘來。(圖/照片均由廖受章提供)

 

他也曾經目睹日本戰後的慘狀,有時少年工們外出遊玩,還看到餓死的日本人,聽說上野車站每天都會有十來名無家可歸的餓莩。

 

有些日本人在美軍營房外面排隊等候美軍把剩菜拿出發放,他看到日本人即便再餓,還是很有秩序的拿了就走,絕不搶食,也不吵架,讓他深感這個民族很快就能復興起來。果然1950年開始的韓戰,軍需產品需求量大,日本雖然廠房毁損,工業人才還在,靠著軍需工業的復甦,讓日本很快復興起來。

 

廖受章回台後繼續升學,從補習注音符號開始,順利把原本的日語腦切換成為華語腦,考取台中師範,成為作育英才的國小老師,夫人吳姍姍也是國小教師,廖家客廳一張夫婦的鑽石婚照片及多幀全家四代合照的照片,呈現這個幸福家庭的溫馨與美滿,當年辛苦赴日磨鍊的勇氣,終究得到滿滿的回報。

 

(文章只屬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陳婉真,曾擔任《中國時報》記者、美國《美麗島週刊》創辦人、立法委員、國大代表、台灣產業文化觀光推展協會理事長、綠色台灣文教基金會執行長等職務。

她生於彰化縣,從小立志當新聞工作者,台灣師範大學畢業便後順利考進中國時報,仗義執言和使命必達、務實求真的精神,讓她在新聞界以犀利觀點聞名。

她在戒嚴時期挑戰禁忌,即投入政治改革,因此成為黑牢裡的政治犯,但是無畏無懼的堅持理想,不論藍綠執政,從不向威權低頭。

現在是自由撰稿人,想記錄主流媒體忽略的真實台灣故事,挖掘更多因為政權更迭而被埋沒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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