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園文選】落紅不是無情物

落花──在不同的情境裡會有不同的感受，閒來無事的人會因此感動，即將分別的人會因之傷懷，而身如昃晚的人會因而泣血。許多詩詞裡，寫的是落花，道的卻是遺憾；嘆的是飄零，悲的卻是人生。

 

劉氏媛在《相和歌辭 · 長門怨》寫到：「雨滴梧桐秋夜長，愁心和雨到昭陽；淚痕不學君恩斷，拭却千行更萬行。學畫蛾眉獨出群，當時人道便承恩；經年不見君王面，花落黄昏空掩門。」即使年輕時因貌美且才藝冠群而得到君王的垂憐，可年老色衰後也逃不過成為棄婦的結局，從此只能獨對黄昏、了此殘生了。

 

杜甫在《江南逢李龜年》寫到：「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在戰亂年代，老百姓「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因此就算在暮春三月得遇老友，恐怕也是感嘆多於喜悅，而悲傷多於快樂吧！

 

詞帝李煜在《浪淘沙令》寫到：「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别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亡國之痛、囚徒之悲，與帝王的生活天差地別，看到落花已隨春水逝去，覺來竟然已是天上與人間。

 

晏殊在《浣溪沙》寫到：「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閑離别易銷魂，酒筵歌席莫辭頻。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片刻的時光，有限的生命，宛若一去不返的江水而令人深感悲傷，於是對酒當歌，及時行樂。倘若登臨之際，放眼遼闊河山而念起遠別的親友，尤其在風吹花落的季春更是令人感傷，不如好好地憐愛眼前的人吧！

 

嚴蕊在《卜算子》寫到：「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奴豈好為妓？只因被前世因緣所誤，花開花落都由命運決定，贖身全賴東君作主了。總有一天年老色衰了會離開軍營，想待也無法繼續待下，果若能像老百姓一樣，頭上插滿了自由之花，屆時就請別打聽我的下落吧！

 

不論是晚清詩人龔自珍的「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還是南宋詩人陸游的「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該芬芳的依舊芬芳，該重情的仍然重情。春天的花，開得很多，落的也多，尤其是感時傷懷的詩詞，幾乎都集中在暮春三月，但這些騷人墨客都是坐著寫詩不嫌累，只有林黛玉不捨落花被溝渠玷污而用香囊予以埋葬，與花共情，堪稱經典。

 

曹雪芹在紅樓夢裡有關林黛玉的《葬花吟》寫到：「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遊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複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已壘成，樑間燕子太無情！
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樑空巢也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
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爲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未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據專家研究，林黛玉香消玉殞的季節有兩種說法，一是根據脂批的秋天，一是根據《葬花吟》的「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的暮春，而死時才十七歲的林黛玉，此時孤獨地躺在瀟湘館一隅，而賈寶玉此時正被騙婚，熱鬧地迎娶以為是林黛玉的薛寶釵，兩景映襯，不禁令人寸心欲碎，扼腕太息。賈寶玉的前世是赤霞宮里的神瑛侍者，林黛玉的前世則是絳珠仙草， 而絳珠仙草是在神瑛侍者的澆灌之下才得以存活；為了報答滴水之恩才會來到人間償還情債，最後林黛玉以淚相還，恩償、淚盡、緣滅、終亡，雖令人聞之鼻酸，但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啊！

 

如今正值暮春三月（國曆四月），桐花滿山遍野地盛開盛落，可以深情端視，也能淺淺品嚐；可以放身自得，也能情意昂揚；隨順季節的表演與遞嬗，使身心靈皆可獲得澈底的滌蕩，就抓住春的尾巴吧！好好地與桐花談個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