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據刑責曾占全部刑案的75％
作者/戴立寧
幾乎是連續了五個禮拜， 約了同一個伴，去同一家餐廳， 點同樣的菜；午餐後，又去同一家書廊，吃下午茶， 聽爵士樂…。我陡然發現：我應該可以算上是一個保守主義者（Conservatism）。
保守主義是一種文化、一種社會/政治哲學；中心的思想在促進/保護傳統的社會制度。個人因所處的文化和文明的現狀（status quo）而有所不同，保守主義者傾向於支持既有制度；相信舊有的模式/價值。
無奈的是：我的朋友或者曾經接觸過的人，似乎從來沒有人會把我當作保守主義者；相反地，他們幾乎一致地認為我是永遠的革新派，每到一個地方，都要把舊制度弄得天翻地覆/搞得烏煙瘴氣。我的朋友/同事都曾一而再地好心勸誡我：改革可以， 步子千萬不要走得太快！
記得1977-1987這十年間，我在為空頭支票除罪化奔走/呼籲；有人就認為步子太快了，社會難以適應。真的嗎？其實廢除票據法關於空頭支票的刑罰， 那裡是什麼多大的改革， 只不過是讓應有的制度回歸常態而已。
對空頭支票的發票人處以自由刑的規定，環宇立法，台灣首創。但是，1960年《票據法》的修正理由書裡，竟然聲稱：「各國對空頭支票之行使，類多處以自由刑」；又說：「衡之國際間慣例，支票空頭不問情節， 即課刑責。」如此重大政策，如此關鍵法案，行政主管竟然向壁虛構/憑空杜撰；立法機關，卻又囫圇吞棗/照單全收。
因違反《票據法》而服刑、被通緝、處以罰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人成千上萬，數量是歷來刑事案件中的首位，遠遠超過了其他刑事案件的總和。按年份計算，最高時曾占全年刑案總數的75%。古今中外再找不到相同的法條和事例。
空頭支票簡單地說：就是開出去的支票因資金不足而不能兌現；本質上是一項很單純債務不履行問題（民事問題），偏偏要無限上綱呼弄/糊弄成了罪大惡極（刑事問題）。小事化大，刑法萬能。經歷了近58年（自由刑27年）慘痛經驗，終於證明刑罰於空頭支票的防範毫不相關，但千千萬萬家庭已因之離散；我的努力，只不過是讓制度回歸正軌，那裡談得上什麼「改革」。
唐吉訶德：英雄大戰風車
1993年的4月我是當時證券市場的主管，面臨一些陳年積案必須快速處理的問題；其中紛擾最多的是：盈餘轉增資案。
所謂盈餘轉增資，簡單地說，就是公司盈餘不發給現金股利、改發股票股利。舉例而言：10元現金的股利改發10元面值的股票，投資人取得股票之後，可以繼續持有，也可以在市場上出售變現。如果公司每股的市價為25元，配股後「除權」成為12.5元。但在當時，股價往往成為一種刻板印象，市價又會漸漸回復到增資之前的25元價格；市場稱之為「填權」，而視「填權」為當然。
由於「填權」成為常態，投資人也就把分配股票股利視為利多，10元成了25元，自然樂於爭取；公司當然更樂得不發現金股利，發放自家印製的股票而得以保留現金。拿股票換鈔票逐漸形成一種風氣；證券管理者不願助長這樣的風氣，於是嚴加規範審理；因為政府嚴審以致物稀為貴，反倒又成了炒作題材；為防杜炒作，於是政府更加嚴審。如此這般，惡性循環，弄得顛三倒四，不知伊於胡底!
在華隆集團的幾個增資案中，爭議較大的是華隆公司和嘉畜公司的增資案。華隆公司的增資案是三年內的第四次申請，嘉畜公司增資案則是兩年內的第三次申請。證管會戰戰兢兢，生怕獲得個圖利翁大銘的名聲，（翁大銘是當時證券市場抄手「四大天王」之一，並因之當選了立委）；又畏於翁大銘在政經兩界的權勢，左右為難，只好拖 ── 拖成了陳年老案。
我一上任，這個燙手山芋的陳年老案已經到了非解決不可的時候了。
我是法律系的學生，大學5年修了190個多學分的課，但沒有一門和會計相關。會計、成本會計和審計都是我進入財政部後，在稽核人員訓練班時學的；到了國外，還特地選修了Legal Accounting（法律會計學）的課程。
會計課程我上了不少，很清楚什麼是Stock Dividends（股票股利）；儘管如此，我還是刻意放慢腳步，連開5場公聽會，讓學者、業者盡情發言，也藉此了解其中的關鍵和顧慮。
在第6場公聽會上，我做了個非常戲劇化的動作來表達自己的看法。我向坐在旁邊的同仁要來了一張紙，隨手將它撕成兩半，交還給對方。交還之前，我左右兩手高舉紙的各半，說：「這就是盈餘轉增資！」我反問大家：「一張紙撕成兩張，把一股變成兩股，在這撕紙、配股的一瞬間，股東的權利義務有沒有變化？假如沒有任何變化，那我們為什麼要花這麼多的人力物力去做這樣無意義的事情？」
於是我做了一個當時證券市場被認為最大變革的決定：而今而後，盈餘轉增資只要股東會通過，主管機關不再審查，一律照准；至於盈餘是否確實，則由簽證會計師負責審計。
一石激起千層浪；輿論大譁；稱之為：戴立寧原則！
過去讀《唐．吉訶德》（Don Quijote de la Mancha）時，讀到主人翁與風車大戰時覺得不可思議、難以理解。但在處理盈餘轉增資問題的時候，才真正體會到，過去證管會在這方面打了十幾年仗，花了不知道多少人力物力，落得遍體鱗傷，實際上也不過是一場和風車的搏鬥。
保守主義是一種心態。保守主義者傾向於維護現狀；不是不變，「變」要依照既有信仰/原則/價值/邏輯加以調整，以適應新環境的需求。美國實用主義(pragmatism)學者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 1842~1910)甚至認為從知識論的觀點來看：所有的人都是保守主義者。如此這般，信不信由你：我才陡然發現我居然是一個保守主義者 ?!
（圖片取材自網路）
作者簡介
戴立寧，一輩子的法律人。在法學院做了10年的學生；教了40多年的書；偶然的際遇，做了26年的公務員，從基層到高階。也曾寫過些雜文，月旦人物、評議時事。〈隨想錄〉無非是重操舊筆，隨興隨緣隨想，記錄些所見所聞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