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活健康網編輯部/綜合整理)二○一六年初,從尼泊爾首都開始,經歷了七小時的顛簸路程,我再次回到五年前曾擔任志工的廓爾喀。大街依舊熱鬧,街上的攤販依然熱絡地做著生意。但是,在大街後面的山上,住著一群失去房屋的受災戶,這些居民原本就貧窮,房子都是以大石塊與泥土搭建,怎能抵抗規模七點八的強震?
繞過坍塌區域的轉角,數十棟擁擠的鐵皮屋出現在眼前,原來那是村民們在原本種植作物的梯田上,所搭建起的臨時居所。那房屋讓人想起早期的臺灣農村中,住家旁畜養著牛的鐵皮農舍,很難相信那就是一個受災家庭晚上睡覺的地方。當地處於海拔約一千五百公尺的山上,晚上氣溫會下降到十度以下,居民們穿著單薄,生活非常地困苦。
但是每一天,每個鐵皮屋前都會出現穿著藍色制服的小小身影;每一天,孩子們依然堅持背起書包上學。就算家中缺少衣服與食物、就算學校早已被政府列為禁止進入的危樓,在學校旁那寫著「UNICEF」(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的臨時帳篷中,總會充滿著大聲朗誦的聲音。這些聲音給了大家希望,就像在告訴我們:地震之後,學校沒有放棄孩子,孩子們也沒有放棄自己。
重返震央,拾起缺憾的回憶
為什麼會想要回到震央?因為,我們希望能親自把最後一批物資送達村落,並且深入在地家庭,了解居民的需求。但我知道,自己之所以會回來這裡,是因為某些特定的記憶。
二○一○年第一次來到廓爾喀時,我是一個想看看世界的高中生,帶著滿心期待報名了短期服務隊。從抵達尼泊爾的第一天,我就被這裡的一切拓展了視野。第一次看見八千公尺的雪山、第一次吃到南亞料理、第一次被孩子們緊緊牽起手,感受到在書本裡找不到的自我價值……一切是如此新鮮。
直到有天夜裡,我被一陣哭聲吵醒,下塌的旅館旁傳來一位母親與幾個孩子的哭聲;後來,我完全沒辦法再睡著了。那絕對不是正常的哭聲,嘶聲裂肺的聲音,透過薄薄的牆壁傳了進來,我感到毛骨悚然,只好把自己裹在棉被裡。街上的野狗也像感應到什麼一樣,開始不斷狂吠。那瞬間,好像有人拿了一根針,把這段旅程中圍繞著我的粉紅泡泡戳破,牆壁另一頭的真實世界毫不留情地朝我傾倒,它包圍著我、逼視著我、命令著我面對現實。隔天,隔壁家庭的父親被一條布蓋著抬了出來。這時,我心裡有個聲音對自己說:「你整天都在學校裡,被歡笑的孩子包圍,自詡為志工,自以為被需要,但你從未走進田野。當他們真正需要你的時候,你什麼都做不了。」
我開始問自己,我們來到這裡蓋了校舍,卻沒有提供教學方法;我們離開之後,學校也沒錢請老師來上課,這些教室有什麼用?我們來這裡教英文,離開之後,那些單字無法連成完整的句子,孩子們要怎麼運用英文找到更好的工作?我們捐了電腦,但當地沒有人會修電腦,師生要如何避免電腦一臺接著一臺壞掉?我們甚至來教中文歌,孩子用了一個禮拜的時間,把張懸的整首《寶貝》背了起來,但是到最後,我們留下了什麼?
為什麼超過三十個服務隊來過廓爾喀,居民卻沒有改變?到最後,上對下的服務模式究竟是幫助了在地人,還是剝奪了他們改變的機會?這些問題顛覆了整趟旅程的意義,別過頭去很簡單,但我就是做不到。
再給一次教育的機會
所以,我才帶著一群大學同學回到這裡,許多人都是震後的捐款人。我跟Emily安排隊員每天跟著同一位孩子回家,透過訪談與量化問卷,針對食衣住行、經濟、衛生、教育等進行完整的數據搜集。為什麼要用數據描繪在地需求?我告訴大家,我們在做的事情不是短期專案,不會立即見效,更不會讓你充滿成就感;我們之所以這麼做,是要為長期計畫打下決策基礎。當時正值寒冷的冬天,有些同學甚至每天都要走兩個小時的山路,翻過一座山才會到孩子家裡,但是大家願意相信我們,不僅沒有抱怨,還很認真地完成任務。
有一天,我遇到一群在外閒晃的當地青年,小心翼翼地問起地震的事情。沒想到,他們一個個搶著說故事,用誇張的肢體語言重現地震當下,逗得彼此哈哈大笑,連我也不例外。悲劇經由他們過水烹煮,竟成喜劇上桌。
沒錯,這是一個特別的地方,而他們都是特別的孩子。急難救助期之後,聯合國、紅十字會等大型組織紛紛離開,居民生活回歸穩定,也漸漸走出心裡的陰影。然而,平時在街道上閒晃的孩子卻多了起來,原來,震後經濟水準下降,加上學校毀損,竟造成空前的輟學潮,區域內有百分之四十二的學生在震後失學。
「你們以後打算做什麼?」我隨口發問,然而那一剎那,笑容從他們臉上消失。他們面面相覷,其中一位較年長的青年勉強擠出笑容:「不知道,不要問我以後的事。」
我看見他們對於未來的許多無奈與恐懼,遠勝於對地震的害怕。被迫離開學校之後,他們看不見未來,這才是真正的迷茫。
對孩子們來說,找未來,無疑是一段漫長的旅程,但是,那些曾經停留的國際服務者,卻沒有人願意長期留下來。為了深度了解教育的困境,我跟Emily到學校拜訪校長,卻發現一批國際公益組織「ROOMTOREAD」捐贈的圖書,全都被鎖在校長室裡。
校長說:「這些書要鎖起來,如果小孩把書弄壞了,國際組織就不會再捐東西給我們了。」聽完後,我們愣在原地,難以相信國際組織的援助竟成了阻力。後來,我們請當地鐵匠製作了書架,把這些書放回教室,卻發現沒有閱讀習慣的學生們,根本不曾去翻閱書籍。
最震撼的,是看著那些地震之後無力負擔學費的孩子們被迫離開學校。一旦輟學,男孩們將淪為童工,或是變成離鄉背井的移工;未成年的女孩們則將被迫嫁給素未謀面的男人。學校裡,每一位孩子都害怕下一個離開學校的就是自己。校長告訴我們:「地震後家長沒有錢付學費,下學期,很多孩子都會失去教育。」
當時,我多希望臺灣能有一群人,一起幫助這群站在邊緣的學生。如果受教育是窮人的「異途」,我想陪他們一起走。
(本文摘自/與其麻木前進,不如勇敢迷失/悅知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