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曾夢想在賭局中扮老千，計畫找個凱子海撈他一筆。擅長打花牌的阿志，成了眾望所歸的作手。為了造就「賭神」，我、阿榮、小朱在宿舍陪他勤練牌技，從疊牌、取牌、做牌到換牌、胡牌，日以繼夜地琢磨，還邀來一些外人充當靶子隊，就只盼盡早出師闖蕩江湖。
然而，縱使像阿志打得如此出神入化的高手，也有落魄到吃泡麵度日的窘境。因為真的進了賭場、上了牌桌，我們這才驚覺原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而且江湖之險惡，非我吾等小輩能輕攖其鋒。
直到那個「地下俱樂部」的出現，一群血氣方剛的高中生，終於有眾裡尋她千百度的感覺，對「生命的意義在於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有了深刻體認。
下課後，相約秘密電影院
帶給我們生命初體驗的主角是愛雲芬芝。對於這個一九七○年代紅遍半邊天的義大利性感女神，我們雖與她神交已久，卻只能偷偷摸摸地混入專門插播成人色情片的電影院一探究竟。為了避免被校外聯合稽查小組抓包，還得想辦法喬裝，躲過無所不在的教官耳目。
但學校旁邊的「地下俱樂部」，卻翻轉了遊戲規則，讓我們不再忸怩、遮掩地去成人戲院朝聖，反倒可以堂而皇之在俱樂部裡看愛雲芬芝主演的《風流女房客》。隨著愛雲的引路，我們從黃色書刊中升級，進而發現情色電影之美，《瘋狂醫院俏護士》、《艾曼紐夫人》，以及驚世駭俗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都相繼走入十八歲那一年。
究竟是誰發現這個好所在，已不可考，不過既是「地下」，就沒有店名，「俱樂部」一詞其實也是隨口說的。它位在文化街的眷村裡，一間不起眼的平房，負責經營的是幾個看似大學生的年輕人，他們因陋就簡地在入口處擺了一張書桌，桌面繪有世界地圖，藉以權充售票處的櫃台，旁邊還有一座小冰箱，擺放瓶裝的可樂和汽水。
通常，顧客一上門，老闆會在櫃台先拿出一本電影目錄作為選片之用，裡頭除了一刀未剪的成人電影之外，最吸引人的還是與首輪同步的院線片，甚至還有尚未上映的強檔。挑了片子之後，老闆會安排播放時段，如果前面的客人還沒看完，就得排隊等候下一個場次。有時人多，上午預定的場次還得排在晚間，總之，生意興隆，黑夜比白天還要熱鬧。
應有盡有，保證一刀未剪
「俱樂部」是二十四小時營業，老闆將客廳佈置成放映室，正中央有一座大沙發，兩旁還有藤椅、板凳等各式各樣的座位，陳設十分克難，但醉翁之意不在酒，顧客多半也不以為意。
由於電視機和錄影機是全天候跑，擔心機器過熱，後面各有一只電風扇，不斷地吹風幫忙散熱。我們光顧的時間經常在深夜，因為午夜場有折扣優惠，看電影還附送一杯飲料，大家樂此不疲，往往一連看了好幾部影片，出了俱樂部，竟已東方發白。
那是一個錄影帶的年代，也是盜版滿天飛的年代。我不知道「俱樂部」的片源從何而來，只曉得老闆每回都很神祕地從抽屜裡拿出未曾聽過的新片，向我們大力推薦。對當時充滿好奇的高中生而言，不僅週週有新片，而且還品質掛保證，簡直是有如身處天堂般的感官享受。
一九八三年的台灣，國片正興起一股新浪潮電影，王童的《看海的日子》、陳坤厚的《小畢的故事》、侯孝賢的《風櫃來的人》、楊德昌的《海灘的一天》，還有改編自黃春明小說的《兒子的大玩偶》，我躬逢其盛，不曾錯過其中的任何一部。
但也在那時候，我一方面接受台灣新電影的薰陶，另一方面也沉浸於盜版院線的洗禮。現在回想起來，當年專放國片的台中、東海等戲院，無疑是年少約會的場所；而從成人色情到動作、懸疑、推理、驚悚等劇情無所不包的「地下俱樂部」，卻是一個為我提供全新影視體驗的祕密基地。
一轉頭，驚見全家扶老攜幼
我在「地下俱樂部」曾有過一次無比詼諧的觀影經驗。那回挑了片之後，前面的場子還沒結束，老闆特別「沙比士」詢問說：「今嘛放好康，要不要接著看？」我們當下二話不說點頭稱是。
進了放映室，摸黑在後頭找了兩張椅子坐下，隱約感覺得到今天是滿場。二十九吋的電視螢幕，正在播放妖精打架的畫面，突然前座沙發椅上有個小男孩身影鑽動，只見有個中年男子出聲喝止，「你再亂動，就不要看！」他硬是將那個要起身的小頭給壓下來。
「天啊！這不適合兒童觀賞吧！」就在我心裡嘟囔時，又出現小女孩的聲音，隨後連歐巴桑也發言了。「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有一種自己是不速之客的疑惑。
等影片結束，燈一打開，我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一幕：沙發上有四個人，看起來像是爸爸、媽媽帶著學齡前的哥哥妹妹，一旁要離開的歐吉桑、歐巴桑，如果不是三叔公、九嬸婆，就是厝邊頭尾的親朋好友，至於最年長的老婦，我猜那說不定是一家之主的阿嬤。
他們像電影散場一樣的男男女女，若無其事地離開。我和死黨兩人面面相覷，然後不約而同地發出讚嘆，「哇咧，這麼進步，全家一起看Ａ片！」
那是我的文化街俱樂部，我最早的MTV經驗。在那裡，我遇見了大導演法蘭西斯.柯波拉的《鬥魚》，認識了麥特狄倫和黛安蓮恩，而尼可拉斯凱吉還只是一個客串演出的龍套角色。
至於無敵的青春，就像電影裡渴望自由的暹邏鬥魚，在黑白鏡頭的運轉下，伴隨著重機車輪的奔馳，一路駛向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