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大師變身超級奶爸
對於影視、舞台上金老師的印象,總覺得他是一個總是在憂慮著或思考著什麼的人。2011年對於金老師來說,是非常特別的一年,在這年,他迎來了一對雙胞胎兒女,並在年尾度過了他六十歲的大壽。子曰:六十而耳順。照孔子的說法,六十歲應該到了可以理解許多人生際遇及意義的時刻。因而特地選在2012年的開始,向金老師提出專訪的邀約,希望可以藉由這位劇場先行者,在藝術工作與生活中累積而生的智慧,給我們帶來一些啟發。(圖/詹慧君攝。金士傑抱著兒子金邦行,左粉紅色衣服的是女兒金邦予)
2012年1月2日,來到金老師位於木柵的家中,甫進門便發現老師家中擺設變了,客廳的書桌被移到一角,餐桌上瓶瓶罐罐的嬰兒用品佔據了大半面積。師母凃谷苹幫兩個小朋友洗澡更衣忙進忙出,金老師也沒閒著,聽著凃谷苹的吩咐忙這幫那,儼然一副超級奶爸的模樣。從金老師、凃谷苹與孩子們的相處間,可以感覺到他極為享受這種家庭平凡而美好的幸福,訪談就在這種幸福洋溢(並且充滿小孩咿呀學語及哭鬧聲)的環境裡展開了。
有兒有女萬事足
Q: 老師剛度過六十大壽,2011年對老師來說也是相當忙碌的一年,迎接兩位家庭新成員、金鐘獎事件、《最後十四堂星期二的課》巡演、六十歲大壽等等。邁入耳順之年,您對自己目前的人生狀態是否也有與過去不同的體悟呢?(圖/果陀劇團提供。為金士傑六十歲暖壽,由張小燕餵金士傑吃壽麵。)
A: 孩子對目前的我來說,可以說在生命中佔了極大的份量。在《最後十四堂星期二的課》巡迴演出的過程中,我發現飾演學生的卜學亮跟我自己,在入戲前都有類似的儀式,我們都會拿出自己孩子的照片,看看或者親吻一下,藉由這樣的儀式讓演出前的心情平穩下來。之前果陀劇團替我暖壽時,朋友好意送了我數位相框,我很感謝朋友的好意,但還是覺得傳統的照片有觸感,是能夠碰觸的;拿著數位相框總覺得不那麼接近,要親也不知道怎麼親。
小孩子對現在得我來說變得很重要,讓我想要常常快點回家,那種渴望趕緊回家看見小孩的心情,簡直如同熱戀一樣,一想到孩子的臉,就忍不住猛踩油門飛奔回家。我在嬰兒床邊看著孩子,常常有一種咫尺天涯的感覺,我覺得孩子的世界好乾淨、好純潔,自己從外面骯髒的世界灰頭土臉的回來,看到孩子安詳的臉,就覺得很滿足。
就像《教父》電影中,勞勃狄尼洛第一次殺了人,回到家站在孩子的床邊,望著孩子的臉龐。現在我腦中時常出現這個電影畫面,只是站在嬰兒床旁邊的變成了我自己。
在乎耕耘,不論收穫!
Q: 在《最後十四堂星期二的課》中,老師飾演的是一位身患漸凍症的教授,在現實生活中老師也任教於學校多年。在您劇場生涯或人生中,是否有對你產生深刻影響的老師?(圖/果陀劇場提供。《最後十四堂星期二的課》劇照。左為卜學亮,右為金士傑)
A: 像《最後十四堂星期二的課》的教授一般,到臨終前還在努力將自己的生命分享給學生,這種無私的愛,我自認還沒能達到這個境界,劇中的教授在面臨自己生命的終點前,還把這麼多的關注放在學生身上,他不是對學生主觀的交代遺言而已,而是帶領他探索已經迷失在功利社會中的價值觀,引領他自我開拓。這樣的情懷我相當敬佩。在其中我體會到的,就是做什麼事情與愛有關。愛是一個很好的武器,可以幫助我們去對抗離開人世的虛空、失去,藉由抓住最後一點時間、做出最後一點付出與提供,如此便能使自己不再如此恐懼死後的虛無。
對我自己來說,看學生們有所長進是很興奮的事。在課堂上發現學生一個小小的進步,盡管我已經看遍人生百態,在心頭仍舊會有小小的雀躍,有時候甚至在台下看學生呈現,眼眶還會濕潤。或許我個性裡有一種當老師的因子,對待教學這件事情總能找到一些有趣的、感動的角度,可能與我成長過程中與教會的接觸有關,總覺得要為這個世界做點什麼,才能對得起自己,我的個性裡很有這種「不在乎收獲,只在乎耕耘」傳教士自苦的能耐。
年輕的時候,大約十五六歲開始,我的老師就是書店。那時候有一種求知的渴望,我大量閱讀許多存在主義的書,叔本華、尼采、齊克果、卡夫卡、海明威、三島由紀夫等等。在半懂半不懂的閱讀過程中,那些讀得懂的部份,也就是特別觸碰到我神經的部份,為我的生命帶來某種特別的思考方式,扎扎實實的提供了某種養份,直到年紀很大的時候仍然是無可取代的。
若不小心平凡,那就平凡吧!
Q:常言道:師者父母心。當老師那麼多年,終於也當了父親。多了這對兒女以後,您觀察自己的心理狀態或日常行為,有什麼改變嗎?您對指導學生一向用心良苦、循循善誘,那麼身為一位父親,您對子女的教育態度為何?您期待他們成為怎麼樣的人?(圖/網路擷取。《巴黎花街》劇照,左為金士傑,右為唐崇聖。)
A: 我從四十歲跨到五十歲左右,開始接近婚姻,走入家庭、買了房子、開了車子,一直到現在有了孩子,一切彷彿天地變色。我自己覺得原因在於我年輕時候讀尼采之類書籍時,相當堅信的人為世界之本的想法開始動搖了。我開始認識到,人的存在也不過是大自然當中許多存在的一種,人在大自然中其實是很渺小的,我們也跟隨著身體自然的節奏在走,秋天到了就是秋天,冬天也就是冬天了。
這樣的感悟也不是突然得來的,這是每一天發現自己的身體在變老,看著自己的皮膚笑了出來,它真的在老、記憶變差了、今天打的呵欠比昨天多了、曾經的激動也退了、發現父母的背愈來愈駝了種種...才讓我開始有了這樣的體會。一開始體會到這樣的轉變時,我其實心中也花了一段時間掙扎,並且也充滿感傷,然而在接受它之後,我反而感受到有一股新的能量進來。
我自己小時候經常自我獨處,在獨處的時間中盡情思考與想像,我自認這對我的人生有很大的影響。因而對對孩子的投射也是這樣,我希望他們能夠有自我判斷,培養出自我的世界,我認為只要他們開始有自己的一些東西,父母根本不需要太費力,他自己會好好走。
我滿高興小時候我的父母沒有逼迫我去上什麼才藝班,而給了我許多獨立成長的自由與空間。我對自己小孩的教育也是類似的想法,並沒有特意要將他們培養成什麼樣子,小孩不需要一開始就想方設法規劃他們的未來,一切隨緣吧!他們長大不小心光彩就光彩,不小心平凡,那就平凡吧!
自己就是最挑剔的評分者
Q: 老師的編劇作品一向都結構嚴謹,角色刻劃細膩而具生活感。老師從事編、導、演及教學工作那麼多年,就您的觀察,台灣目前的劇場現況是否令人滿意或仍有不足?(圖/網路擷取。《瑰寶1949》劇照)
A: 我小時候對於大師與經典有一種迷信、尊重與敬佩。我也很相信十年寒窗的過程,這個行業經常會不小心一夜冒出一個明星來,我自己對於這種媒體的吹捧與掌聲感到不是很踏實。
去年11月金鐘獎入圍沒得獎,說實在我不覺得有什麼了不得的。因為全世界最會打分數的就是我自己,最嚴格的把關人也是我自己,我對自己很多挑剔、對別
人也很多挑剔,並且以這種挑剔為樂。如果讓我自己來當金鐘獎評審,那可能一個獎都頒不出去啦!
這個時代的台灣,還沒有誰寫出一個讓我覺得可以稱得上經典的劇本。我們還在學習、在摸索著學跑、摸索著學飛,但還沒有能展翅翱翔。我認為目前台灣還沒有到成就大師或經典的地步,我們要培養出一個莎士比亞或是一個易卜生,還需要假以時日。即使如侯孝賢一輩的導演,發展出一種自己的風格及語彙,這些風格還是做為一種還可能朝向經典的前置階段。
一個人無法讓所有人都喜歡
Q: 除了劇場工作外,老師參與電影、電視演出的作品也相當豐富。我們都知道對於演員來說,影視表演所獲得的實質效益比劇場要來得多,然而您一直沒有因為影視工作而離開劇場。為什麼?劇場與影視表演對您來說有甚麼不同?(圖/網路擷取。《第四張畫》劇照,金士傑於劇中飾演校工)
影視需要市場,市場這玩藝兒不是太好玩,因為市場裡包含各種觀點的人,要使得這些許多不同觀點的人都要喜歡是很困難的事,我自己在生活裡不覺得一個人必須要做許多不同觀點都喜歡的人。而舞台是小眾的,所以可以挑食一點,可以玩更多的東西,傳達的東西可以更酷一點。
影視表演與舞台表演對現在我的表演來說,是可以彼此提供幫助的。電影表演可以把劇場表演的方法帶進去,讓一些比較小的細節可以被照顧到。舞台訓練對劇本的閱讀方式、建立各種想像以及讀台詞的樂趣,怎麼樣解剖台詞、解剖一頁頁文字稿的劇本,那是我在電視、電影開機之前比別的演員多一點功課。
就像在《瑰寶1949》演出的時候,我的台詞量很大,我經常晚上沒睡覺,把台詞讀來讀去,研究怎麼樣在鏡頭前把台詞分層次、每句台詞後的潛台詞或動機是什麼?對舞台劇出身的我來說特別有意思。
影視缺少像劇場一樣那麼長時間的排戲,要非常專注發揮現場即興的判斷,這對我來說有點猛,可是我也喜歡這種挑戰,很多時候意料之外的發揮,也會出現意想不到的效果,這也很有趣。
想寫一部自己也喜歡的劇本
Q:2012年是馬雅傳說裡的世界末日,但許多人提出解釋,所謂的世界末日其實這是代表心靈的重生與開啟。對您來說,在人生的這個階段,您有沒有像電影《一路玩到掛》裡面有一個單子,上面列出還未完成的夢想?如果2012年就是世界末日,您覺得非做不可的事有什麼?
A: 我覺得我還會寫出一個讓自己喜歡的劇本。如果2012年就是世界末日,來不及寫出這個本,我是會有遺憾的,我會小小的嘆息,但也不會嚴重到跺腳。我想要寫一些印象深刻的小故事。生命裡很多重要的事情,都跟我們小時候看過的漫畫、聽過的故事有關。我記得小時候看天方夜譚的時候,很喜歡這個故事,在一百個夜裡要講一百個故事,我覺得自己很喜歡做這個事情。
無論在寫劇本或是表演,我都很喜歡關注一些小細節,可以稱之為細節主義。每個小小的動作、小小的情節、小小的事件或是小小的對話,都有相當大的比喻空間以及動感存在其中。
另外如果還有什麼未竟之事,就是希望看看孩子成長後的樣子。我小時候喜歡發呆,我覺得發呆這種留白是精神層次的東西,沒有欲望、沒有需求。我想看見我的孩子在成長一點時候發呆、偷偷寫日記、在作文課寫出幾行幼稚而可愛的話語。 孩子進來後時間變得很擠,與父母、朋友相處的時間被剝削,但又是如此開心的被剝削。如果能夠的話,也想再多些時間陪陪老人家。
不斷思考,成就藝術人生
Q: 您覺得要成為一個成功的藝術工作者,應該需要具備怎麼樣的特質?
A: 最關鍵的還是「思考」。 思考來自於需要或飢渴。人生必定會有某些時刻感受到一種不爽、不公平、不滿足。我記得一個小時候的畫面,我站在院子裡望著滿天星斗,一直問神我現在在這裡做甚麼?你把我放在這裡到底要幹嘛?你為什麼不出聲?你在看我嗎?這些問題是如此的迫切,讓我急到會停下來一直問一直想。
現在想起來,年輕的時候看東西那麼不做作,就是出於一種需要、一種飢渴。所以不需要老師的督導,你就逼你自己要去翻第一頁、第二頁、第三頁…。
之前與《停車》、《第四張畫》這兩部電影的年輕導演鐘孟宏合作,他的思考方式與我滿不一樣的,我對於角色的解讀,與他對角色的理解不一樣。我很喜歡能有這樣思考的創作者,因為他在用他的思考去面對他的世界,他的思考不是抄襲。
即使到現在,我也很喜歡去思考導演們為什麼關注某些主題,這些主題在不同導演的手上又如何以不同的方式呈現出來等等。我就是會不斷地去一層層地思考這些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