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文舟
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鍾情山水,縱情山水,晚年仍然行走在廣西、貴州、雲南等地。即便是過年這樣的大節,他也只能到地隨地,或在寺院就一鍋清湯解決,或在農家就鍋烹煮自帶的肉食。翻開《徐霞客遊記》,就可以看見,1636年、1637年、1638年間的除夕,徐霞客都在離江陰老家幾千公里的異鄉渡過。
1636年12月30日,徐霞客曾經從永新溯流而上,經草市垇來到澧田,他的目標是武功山。這一年徐霞客已經49歲了,49歲在現代不算老,但在385年前的明朝,真的屬於不能隨便亂跑的年紀了,但徐霞客還是如眾笏朝聖,帶著顧僕與靜聞踏上了“萬裏遐征”的旅途。我在徐霞客的家鄉見過一幅別人給徐霞客的畫像,長松巨石,廻溪斷岸上站著的徐霞客,儘管衰病壓身,仍然目視遠方,肩披長巾,雙袖飄舉。遠方在徐霞客眼裏化為水域與遙天,在他的胸中燃起無盡的衝動。古人尚幻想,喜探究,徐霞客就是著名的代表人物,不僅行走,他還筆耕不輟,隨時隨地尋找筆墨舞臺,記下行程中的發現與收穫。更多的時候,他還要完成類似探險的活動,登險峰探岩洞對江河進行溯源,對古碑進行抄錄與注疏。倘若不是他胸有山川丘壑,怎能做到如此磅礴恣肆!
因為是除夕,路上行人稀少,要回家過年的遊子早就到了家裏。徐霞客本來要去武功山,但路還遠,他怕天黑趕不到目的地,於是不顧疲累到老街找旅館。沒想到旅館要麼滿員,要麼過年關了門。他只好在老街的路邊徘徊,一時想不出辦法。忽然過來一位劉姓客人,他打算去南都找當朝禮部劉元震。看到霞客愁眉苦臉,問其原因,方知是當朝地理學家徐霞客。姓劉的客人對徐霞客說:“你不遠千里來到永新,怎麼能讓你沒地方住?來,我帶你去找我的本家。”於是,這位姓劉的熱心腸人就把徐霞客帶到了他的族人劉懷素家。讓徐霞客甚是驚訝的是,劉懷素家住房寬敞整潔,雖然不是旅店,但卻是很好的一處隱居者的廬舍。劉懷素是一個未仕的讀書人,他熱情好客,見族兄帶著徐霞客來到家裏,便拿出自己釀造的冬酒,炒了幾個好菜為他們洗塵接風。好在徐霞客也帶了些肉食,也就少了些生分。兩人邊喝邊聊,大有相見恨晚之感,徐霞客在其日記裏寫道:“竟忘逆旅之苦”。整夜都聽不到爆竹聲,這山村是多麼地寂寥啊!可是有酒,有一起舉杯的人,這個異鄉的大年夜,倒也沒讓徐霞客感到什麼特別的想家。兩人喝著喝著,就迎來了丁醜年新年初一。 “眾神穿過黎明,萬物驚醒太陽”。好在周身疲憊,倒也省掉了暗夜裏的浮想連翩。
“丁醜(西元1637年)正月初一日曉起,晴麗殊甚。問其地,西去路江二十裏,北由禾山趨武功百二十裏,遂令靜聞同三夫先以行李往路江,餘同顧僕挈被攜帶被子直北入山。”
即便是大過年的,徐霞客也不可能停下探尋的腳步。大年初一中午前後,徐霞客到達永新縣西之禾山赤面峰下禾山寺。傍晚來到安福縣陳山村,夜宿陳山村。沒有年節的禮尚往來,對於衣簡食素的徐霞客倒也沒什麼,在一片寂靜中,時間似乎也放慢了腳步,讓徐霞客鄉思潮起潮落。大年初二,徐霞客開始攀登武功山,當他艱辛地走完坡陡、林密、路滑、道險的武功山,除了寫下了關於武功山奇和險的長篇日記,還寫下了一首膾炙人口的“遊武功山”的詩:“千峰嵯峨碧玉簪,五嶺堪比武功山;觀日景如金在冶,遊人履步彩雲間。”當晚徐霞客在一個叫“門家坊”的村落,向一農戶家借宿。晚風有晚風的去處,他只與松風相擁而眠。大年初三,天空下起了雨,但徐霞客沒有停歇,在當地嚮導的帶領下冒雨抄小路成功攀登武功山最高海拔的白鶴峰,當晚住在山中一茅庵中。徐霞客是個直性子的人,日記當然也就不晦澀難懂,以平鋪直敘的方式,更能厘清他與武功山的糾纏。
徐霞客的1637年除夕是在廣西上林縣的旅途中度過的。因與鎮守此地六年之久的參府陸萬裏有同鄉之誼,十二月二十四日,到了上林縣的徐霞客給陸萬裏投遞了信,接到信後的陸萬裏立即命令一名把總拿著名帖來到徐霞客住處,這才有了徐霞客進衙門拜見陸萬裏的下文。兩人交談甚歡,鄉情濃濃,以至告別時陸萬裏還真有些不好意思,“本來應該留下款待,因為今天有冗務在身,只能明天早晨專門恭候了”。話到這份上,徐霞客已經是感激十分。二十五日這一天,徐霞客在寓所寫日記,陸萬裏送來親筆信約著去敘談。在資訊不是那麼發達的明代,人與人之間的交流除了面對面以外便是書信之間的交流。受古代禮制的影響,書信之間的交流還有各種各樣的限制與分類。比如明朝時期短距離之間的書信交流,稱為“名帖”。從書信的大種類來看,名帖的定位並不是特別明確,因為其主要起到問候的作用。可是在禮制角度下,官民之間的短距離交流也讓名帖成為了一種禮貌的問候。通過文字來進行問候並進行禮儀的表達,大有“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境界。這位陸萬裏的老鄉,把徐霞客送給他的禮品盡數還來。都認你老鄉了,還拿這些就見外了。徐只好再寫信強逼對方收下,最後這位老鄉只象徵性地收下了金穀秋的香卷。下午徐霞客到衙門見陸萬裏,人家已經悉數給徐霞客準備好了,住的是衙門內的東閣。這還不算,人家陸萬裏還專門安排了令弟陸玄芝伺候,並有豐盛的酒肴奉上。住在官署的東閣,“喬松浮空,幽爽兼致”,環境十分清雅,更讓徐霞客感動的是“陸君供具豐腆,惠衣襪褲履,諄諄款曲,誼逾骨肉焉。”陸萬裏還給徐霞客出示了新舊邸報,讓他瞭解了許多政壇時事。二十八日,陸萬裏陪同徐霞客遊覽了韋龜岩。
除夕這一天,徐霞客只在當日日記中記錄了兩個字“複雨”。可想而知,徐霞客想做的事情很多,但因為惱人的雨,這一天過得還是有些百無聊賴。對整天日記的兩顆字望聞問切後,知道老徐一定是想家了,鄉思堆壘胸膛,再寫也是滿紙荒寒。
隨後的日記記載:“戊寅(崇禎十一年,西元1638年)正月初一,陰雨複綿連,至初六稍止。陸君往賓州,十一日歸。”徐霞客沒有描述此次過年的具體情況。當時雖然陰雨連綿多日,但有陸萬裏的熱情款待,這個年還算過得可以。只是正月初一後陸萬裏遠出賓州公幹,到十一日才歸來。徐霞客只能獨遊了一些地方,比如獨山岩,小獨山等等。在上林縣的這個年過得很是長。有關上林的記載,多達一萬四千多字。徐霞客不惜筆墨,不厭其煩,生動翔實地記錄了上林的山川河流、岩溶地貌、生態植被、風土人情甚至邊陲防務,為後人研究上林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史料。或許由於山川地貌讓他動容,也許是參將陸萬裏待他“誼如骨肉”,日記裏處處都透露出對上林山水的濃濃眷戀。只到二月十一,東道主的陸萬裏才在衙門後山的亭子為徐霞客餞行。那是一個美好的晚上,月光皎潔,松影零亂。徐霞客也是大醉了一場。等他醒來,已是第二天早上,陸萬裏相送的厚禮以及馬牌、推薦信等一應俱全,極盡難捨難分情誼,兩人彼此講定日後長期相會。
1638年末,徐霞客經過兩年多的長途跋涉,到了雲南雞足山。徐霞客十二月二十二日傍晚到達雞足山,宿於大覺寺。雞足山為我國佛教聖地之一,廟宇極多,有72峰72寺,崖壑泉澗數不勝數,豐草茂林遍佈。霞客深愛此地,與許多僧人結莫逆之交。他走山路,賞寺院,訪朋友,抄碑刻,錄題詩,貌似閒適,卻也繁忙。有時得持火把夜行,有時荊棘叢中找不到歸路。
二十九日這天,徐霞客在悉檀寺吃了飯,和沈公以及其他幾位僧人一同遊覽街子。年節前的這一天街子人海如潮,徐霞客買了雙鞋,吃了一小盆面,然後繼續錄寫碑文,因碑文沒錄完,便決定住蘭陀寺禪榻睡臥。這時候取臥具的顧僕回來,轉告弘辨的話:“明日是除夕,幸早返,毋令人懸望也。”霞客聞之,“為淒然者久之。”
除夕這一天,梳洗畢在蘭陀寺吃飯。仍然錄碑文,然後來到莘野樓。沈公早等候在那裏。沈公與兒子一起操刀的除夕晚餐是青菜煮芋頭,雖然清苦,卻也因為好友的真誠,讓徐霞客甚是感動。這一晚,徐霞客還要回悉檀寺住,莘野挽留道:“同樣是天涯地角,何必以寺院、靜室這界限了“。說完就帶徐霞客來到樓上北間,這個房間可俯瞰重重山壑。群峰攢聚,穀壑盤曲,臨睡前,徐霞客飽遊飫覽著奇絕的岩岫,古寺孤寂,山徑了無人蹤,肅靜一片,更覺寒冷。
“三十日早起盥櫛梳頭而莘野至,相見甚慰。同飯於蘭陀。餘乃錄碑,完而莘野已去。遂由寺循脊北上,其道較坦,一裏,轉而東,一裏出莘野廬前小靜室。又半裏而入莘野樓,則沈公在而莘野未還。沈公為具食,莘野適至,遂燕通“宴”招待客人其樓。義子躬執爂,煨芋煮蔬,甚樂也。莘野懇令顧僕取臥具於蘭陀曰:‘’同是天涯,何必以常住靜室為分。’餘從之,遂停寢其樓之北楹。其樓東南向,前瞰重壑,左右抱兩峰,甚舒而稱。樓前以桫松連皮為欄,制樸而雅,樓窗疏欞明淨。度除夕於萬峰深處,此一宵勝人間千百宵。 “
“此一宵勝人間千百宵,”道出了徐霞客對雞足山過年的感激之情。屈指一算從1636年離開江蘇老家,已經3個年頭,徐霞客不由得心生感慨。也就在當日,徐霞客先拜訪了幾位友人的靜室,隨後遊覽了念佛堂周邊的龕、峽等景,並與朋友“共為清談瀹茗”,過得十分充實和愉悅。只到正月二十二日,徐霞客才接受麗江府土官木增的邀請離開雞足山,其間徐霞客在悉檀寺過了元宵節,這是年的續篇,也是一個春節的高潮部分。 “燈乃閩中紗圍者,佐以柑皮小燈,或掛樹間,或浮水面,皆有熒熒明星意,惟走馬紙燈,則暗而不章也。”徐霞客受邀觀燈飲茶,在以青松毛鋪地的席上,“前各設盒果注茶為玩,初清茶,中鹽茶,次蜜茶。”喝著茶,徐霞客不由自主地又想家了。“為黯然而起,則殿角明蟾,忽破去露魄矣。”徐霞客神情沮喪,悄悄起身離開了熱鬧的茶局,抬頭,适才被濃雲所掩的明月,灑下了淡淡的清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