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明陽
打我記事起,家裏就有一個破大院。說它大,是因為這處院子有一畝多地;說它破,除了三間破土房、一個破大門和兩間破東屋之外,還有一個破大院和一溜兒破牆頭。
三間破北屋在最北面,在這一畝三分地上,顯得那麼渺小和孤單。這是我家的“客廳”和“臥室”所在地。客廳在中間,兩間臥室在兩邊。這是大多數北方人家房屋的標配佈局。
最西邊的是低矮破舊的老院牆,這一溜兒的“萬里長城”蔚為壯觀。在長度和古老程度上,村裏沒有哪戶人家能和我家相媲美。可是小時候實在感覺不到絲毫驕傲,因為它太破舊不堪了,破得讓人難以接受,甚至讓人抬不起頭。
牆頭全是土的,經過風吹雨淋,牆頭的下麵開始“堿”了,堿土是美的,那麼鬆軟,那麼柔和。堿到一定程度,牆頭就通透了,透出了一個大窟窿,不,是一個又一個的大窟窿。我和哥哥沿著牆頭“巡邏”,可以透過窟窿窺見外面的世界了。這是我最早“開眼看世界”的啟蒙課。仿佛這些窟窿就是碉堡中放槍瞄準的洞孔,保家衛國的豪邁之情便油然而生了。
都說“牆頭草,隨風倒”,其實不光老院牆上的草可以倒,就連院牆也可以倒。有一次下大雨,老院牆突然倒了兩三米!哇!這回可以徹底和外面連通了,這回可以徹底“放眼看世界”了!真是豁然開朗!
等到雨停了,父親便開始和泥,在泥土中摻雜了麥秸稈,我和哥哥便開始忙活了,用鏟子翻來覆去的和泥,和好泥,用木頭圍成長方形的框子,把泥放到框子中,一塊土坯就做好了,用來彌補老院牆倒塌後的巨大缺口。牆頭上的窟窿補好了,這老院便又封閉了起來,不再豁然開朗了。這是我最早的勞動啟蒙課。
當然,以後每逢下雨,牆頭便有可能坍塌。剛補好的當然不會,可是其他的“萬里長城”呢?老院牆底下的窟窿大了,趕上下雨,那一段的牆頭便隨時可能倒塌。真是充滿了無限可能。
在我家,和泥是常態,有的時候,和的泥多了,便補到牆頭其他地方的窟窿處,所以遠觀我家的“萬里長城”,呈現出五彩斑斕的層次,哪里是剛補的新泥,哪一塊是之前舊的,哪里是灰色的中間地段,便一眼可以看出來了。
1996年的夏天的一天,大雨連下了七天。破舊的三間北屋本來就經常維修房頂,西邊那間臥室裏,連空氣中都充滿了潮濕的味道,臥室的床上已經無法住人了,被子全部掀掉,滿床擺滿了盆子和碗,各種瓶瓶罐罐,用來接雨。雨從房頂滴落下來,打在盆上,落在碗上,敲打著瓶瓶罐罐,那聲音有的清脆,有的悲壯,像一支支牧童吹奏的的短笛,又像一支支雄壯的交響曲,變化無窮,悅耳動聽,雄渾有力!
“屋漏偏遭連夜雨”,老屋開始不堪重負了。當天夜裏,我和哥哥睡得正香,“轟隆”一聲巨響,打破了靜謐的夜,驚醒了沉睡中的人,震碎了沉睡的夢!房子頂塌了!我和哥哥本能的一躍而起,“來不及等待,來不及回味”,來不及觀察,來不及瞭解到底發生了什麼,再加上母親的那聲“快起來!快跑!”我和哥哥不知道怎麼就移步到門口了!房頂繼續還在坍塌!房頂東北角已經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黑窟窿,已經看到天了!而且還是雨天!這次不光是牆頭可以與時間相連通,連房子都可以與世界相連通了!
真是驚心動魄!
這時房梁的一端又砸了下來,砸壞了八仙桌上的條几,也砸壞了我人生的第一張獎狀。那是一張畫有仙鶴的獎狀,而以後,我再也沒有得過畫著仙鶴的獎狀了。還有一張孔子的掛像,也伴隨著泥漿,損壞了,孔子像上的慈祥的笑容也已經消失不見了。大抵是“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去了。
而此時,我和哥哥和母親正站在未坍塌的的房梁下的另一端,幸好是這一端,我才得以撿回了一條命!
父親去買塑膠布還沒回來,我們娘三抱在了一起,這就是我第一次體會到的相依為命吧!
母親一直重複說著,“嚇死了!嚇死人了!”
後來有首歌唱道,“外面下著雨,猶如我心血在滴。”我想,當時母親的血也滴吧。
第二天早上了,雨還沒有停的意思,驚魂未定的我,就要上學去了。
放學後,五六個同學要到我家裏玩,我把他們堵在大門口外面,死活不讓他們進來,怕他們看到我家坍塌的屋頂,住在這樣的屋裏,連要飯的也不如啊!太丟人啊,房頂都和天相連接了!太丟臉了,幼小的心靈極其脆弱,自尊心卻極強。
這件事過後,父親和母親繼續拼命掙錢,開始打他們的“江山”,我能感受到,他們發誓了,下定決心早晚要把這一畝三分地,全部蓋滿堅固的、水泥的、高大的“廈子屋”了。後來,他們做到了,而且超額完成了任務!
而我也發誓,我的目標和任務,就是讓這家徒四壁的土拉牆上掛滿獎狀!而我,也做到了!
再說這破大院,真的算是我兒時的樂園。
這樂園堪比魯迅兒時的百草園。我人生的百科全書就是在這裏掀開了第一頁。
不必說高大的白楊樹,也不必說綠油油的韭菜畦,單是這裏面的昆蟲,也算得上是千奇百怪。北屋前有棵葡萄樹(母親說,七夕那天晚上,可以在葡萄架下聽見牛郎和織女說話,我竟然支起耳朵在葡萄架下聽了好一陣,還“噓!噓!”著不讓大家大聲說話,可是至今我也沒聽到過牛郎和織女的說話),有棵杏樹。夏天的晚上,我和哥哥會先在屋前吃晚飯。支張小方桌,兩個小馬紮,便有金蟬自己爬過來,不用主動去捉,一晚上便可以收穫三四十個。我們把他們放到碗裏,撒上鹽,炸至金黃,酥脆可口,大快朵頤,美味至極!
我家大門是一年四季敞開的,有捉“知了龜”的人便拿著手電筒來到我家的樂園了。這樂園的樹真多,真高,靠西邊牆頭的是白楊樹,靠南面大門的是榆樹。“他們”是手拿衝鋒槍、身穿迷彩服的戰士。“他們”像巨人一般威嚴,形成了除了“萬里長城”之外的第二道屏障。雖說是屏障,但捉“知了龜”的人好像根本沒有把這樂園當成是我們的家,而是當成了真的進入了一片森林,自由自在地捉了起來。父母脾氣好,心眼好,又忙著幹活,根本顧不上他們,誰愛來捉,誰捉吧,反正這“知了龜”,是怎麼捉,都捉不完的。
小朋友們來找我玩,我們會在這樂園中“過家家”,模仿集市中賣彩的樣子,大聲吆喝著;有時也把輸液用完的瓶子裝滿水,掛在樹杈上,模仿起醫院的場景,給“病人”看起病來,大聲喊著,“誰輸液啊?誰生病了啊?快來看病啊。”玩著玩著,他們竟然都忘記了回自己家吃飯了,一會兒,大人們就來接他們回去了。
這樂園中有一個牛槽,沒有水的時候,我們就把牛槽當做船,眾人劃槳開大船,劃著劃著,竟能出出一身汗來。等到我們把牛槽中灌滿了水,這牛槽底下鋪上一層沙子,擺上一些奇奇怪怪的石頭,再放入我們從河裏逮回來的魚和泥鰍,竟成為了天然的水族箱了。現在想來,實在是富有情趣,其樂無窮。可到了冬天就慘了,整個牛槽就凍成了冰疙瘩,裏面的水和魚全都被凍成了一整塊冰疙瘩了。雖說像琥珀般晶瑩透亮,但我心愛的魚全部歸西了,心裏不免悲傷起來。我快點用玉米稈把牛槽圍起來,點燃火,把水融化掉,可最終也沒能讓魚起死回生,只有幾條藏在石頭縫裏的泥鰍慢慢的緩了過來。
我還帶著小朋友們觀察過螞蟻搬家,當然,有時也搞一些破壞,故意製造“水漫金山”,把螞蟻的家澆灌的水泄不通,看著螞蟻們焦急地四處逃竄,現在想來,真是殘忍。
我還在這樂園中看到過蛇吞青蛙,那整支蛇把青蛙纏繞起來,好像非常有力量的樣子,任憑我用磚頭去砸它,它都堅定地纏得更緊了。
還有很多奇景,是在世界上任何地方看不到的,只有在我家的樂園中可以抓拍的到。有時,會有牛從我家的牆頭上蹦過來,可能是牛受到了驚嚇,從牆頭外面一躍而起,直接沖進我的樂園中來了,那架勢,真的是氣勢洶洶。恰巧被“過家家”的我們目睹個正著。
要說動物,我家裏是應有盡有,全部都養了一個遍。只有你想不到,沒有我家不養的。
天上飛的有鴿子,有家鴿,還有野鴿。院子中間的梧桐樹上,野鴿子都生了野鴿子蛋了,母親說這是吉祥的象徵,它們幫我們看家呢。
再說地下跑的,雞鴨鵝,豬牛羊,都養過。它們的趣事說都說不完。
羊養了四五個,牛養了一頭,豬養了一頭。
還記得有一年冬天的早晨,家裏的母羊生小羊了,奶奶做的接生婆,母親給羊點了一堆火取暖,驅走了寒冬,帶來了溫暖。那個溫馨的場面,至今讓我感覺非常有愛。可惜我沒等小羊全部生完,我就去“三味書屋”上學去了。
有一天豬找不到了,我用磚頭在豬圈裏亂砸了一陣子,豬就是不出來露個頭。我們以為豬丟了,父親母親就出去找豬了,最終也沒有找到。過了很久,豬自己又冒出來了,原來它是躲起來了,躲在了豬圈最底下的那層草叢裏了。原來是虛驚一場!像夢一般夢幻。
我家養過兩只鵝,散養著,只要南面大門有人進來,它們就“嘎嘎嘎”地叫著,一路追著人咬,像狗一樣幫我們看著家。
還有不夢幻的,從小愛釣魚的我,有一回心血來潮,把一只鯽魚掛在魚鉤上,在雞籠前面晃啊晃,令我沒有想到的是,突然有一只雞伸長了脖子,把鯽魚吞了,魚鉤也吞了,我竟然成功地把“釣魚”變成了“釣雞”,只見那只雞掙扎著撲騰了兩下,便應聲倒下了。
剛“釣”到雞的時候,我還欣喜地興奮了一下,可是沒想到雞死了,這讓我感到很害怕,怕母親回家後吵我。我也沒敢吭聲。我給母親說,把雞燉了吧,母親說不行,“萬一雞是得病死的,吃了會中毒的。”我道出了“釣雞”的原委後,終究心裏變得不再害怕了。
誠實和坦白,讓我吃上了一頓美味的雞肉。直到現在,我心裏也感覺對不起那只雞,可是由於它的饞,一只鯽魚便讓它命喪黃泉。不過,把它燉出來,卻香飄十裏。
養過荷蘭豬和兔子,荷蘭豬很能繁殖,最後只能不斷送人。兔子不是太好養。
還養過貓,貓的趣事也有很多,在此不再贅述了。
金魚養了一缸,烏龜養了兩只。
鸚鵡也養過,它很能吃,很能吃小米。鸚鵡和貓是不能一起養的,否則貓會把鸚鵡嚇得亂撞鳥籠子,會被嚇壞的。
小蟈蟈也養過,小蝸牛也養過。
隨著家裏的房子越蓋越多,樂園也就逐漸縮小,面積先是縮小了一半,最後竟然不知不覺的消失了。
我童年的歡樂也不知不覺地消失了。
2013年,趕上了拆遷,我的樂園徹底消失了。
沒有了“叮叮噹當”接雨時的悅耳聲,沒有了雄渾動聽的交響曲,沒有了房倒屋塌的驚心動魄,沒有了樂園裏的聒噪的蟬鳴,沒有了那些小動物,沒有了小夥伴“過家家”的遊戲,牛槽也沒有了,再也看不到牛沖進院子裏來了…獎狀到是掛滿了牆,可是金色童年裏獨有的快樂卻沒有了,只剩下了回憶、回憶和回憶,只能埋藏在內心深處的回憶。
在東屋的室內,父親挖了一個方形的“池塘”用來存放東西,在“池塘”上面蓋了一張竹子做的的方形板子,可以當床板,夏天很涼爽。我和父親在上面睡午覺,父親給我講著故事,我便睡著了,睡得那麼香甜,那麼沉醉,完全沉浸在夢中。房頂的蜘蛛在織網,織著織著,蜘蛛也睡著了。
對了,大門外面還有一棵棗樹。棗樹很能結棗,也很容易“瘋”。後來那棵棗樹真的不再結棗了,可能是真“瘋”了吧。
從土房變成了磚房,變成了水泥房,是父母用辛勤的汗水換來的。我想父母指著這一畝三分地上滿滿的房屋時,可以欣慰地說“這是我們打下的江山”了吧。
“屋漏偏遭連夜雨”的遭遇再也一去不復返了。
望著直聳雲霄的高樓大廈,杜工部再也不會發出“嗚呼!何時眼前突兀現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的感歎了。
時代在進步,社會在發展。
拆遷,是新農村建設的產物,我們不能阻止歷史發展的潮流。
從不堪一擊的土房到寬敞舒適的磚房,再到高大堅固的樓房,我家的改造和建設,也許只是新農村規劃和發展的一個縮影。
但我永遠忘不了家裏的老屋和老院,那裏有我美好的童年,那是給我的人生上啟蒙課的地方。
我心中“萬里長城永不倒”,我胸中的“千裏黃河水滔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