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俊山
中學畢業，我回到生產隊種田。幹什麼農活，在那一塊地裡幹活，一切聽隊長安排。奶奶安慰我：“沒辦法的事，人，就是個麻雀命。”
高考制度恢復後，我考上了大學，全家人都很高興。奶奶又說：“真沒想到，你還能上大學。人，就是個麻雀命。”
“人，就是個麻雀命”，奶奶的話是啥意思，我從未認真思考，只是模模糊糊地覺得：她是激勵我努力改變命運。因為司馬遷的《陳涉世家》中有句名言：“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人生在世，特別是青年時代，更要“棄燕雀之小志，慕鴻鵠而高翔”。
我工作後，83歲的奶奶病得很重，她自己也知道“要走路”，我去看望她，她感慨地說：“人，就是個麻雀命。閻王找上門，是逃不掉的。”我愣了一下，感到以前對奶奶的話理解錯了。奶奶肯定不是激勵我“志存高遠”，不要跟麻雀一樣安於平庸。
奶奶拿麻雀說事，究竟是啥意思呢？最近翻閱自己收藏的一些史料，看到一份“海革商（75）第253號“文件”，又想起奶奶常講的那句話“人，就是個麻雀命。”
讀這份檔，標題為《關於下達一九七五年野味收購任務和調整麻雀收購價格的通知》。檔的內容有：“我縣野味收購出口任務，歷來完成較好，這對支持國家出口換取外匯，支持世界人民革命，支持社會主義建設作出了很大貢獻。根據今年外貿出口需要，現對一九七五年野味上調任務下達（見附表）。”“麻雀收購價：光雀每只一級0．026元，二級0．021元，毛麻雀一級0．02元，二級0．015元。”
這份檔下達時，我是楊舍大隊第十三生產隊的社員（農民）。去抓麻雀，抓到到一隻最肥的帶毛麻雀（多為公麻雀），僅賣2分錢，瘦一些帶毛麻雀，兩隻才賣3分錢。這個收購價是不是太低了？我問老媽，老媽90歲了，身體硬朗，思維清晰。她告訴我，當年，這個收購價應該是上調後的價格，不算低。1958年，麻雀不賣一分錢，大家還不是照樣抓麻雀？
1958年，麻雀不賣錢錢，大家為什麼還去抓麻雀？懷著幾分好奇，我開始閱讀與1958年的麻雀相關的文章。這一次閱讀，收穫真不小。
先看一首詩吧：“麻雀麻雀氣太官，天垮下來你不管。麻雀麻雀氣太闊，吃起米來如風刮。麻雀麻雀氣太暮，光是偷懶沒事做。麻雀麻雀氣太傲，既怕紅來又怕鬧。麻雀麻雀氣太驕，雖有翅膀飛不高。你真是個混蛋鳥，五氣俱全到處跳。犯下罪惡幾千年，今天和你總清算。毒打轟掏齊進攻，最後方使烈火烘。連同武器齊燒空，四害俱無天下同。”知道這首詩的作者嗎？大名鼎鼎的中科院院長和文聯主席郭沫若！
這首詩的標題為《咒麻雀》的詩發表於1958年4月21日的《北京晚報》。
郭沫若的詩大概是“緊跟形勢”的產物。打開1958年4月20日的《人民日報》，就有題為《人民首都不容麻雀生存》的新聞報導。在此不妨摘錄一段原文:“19日清晨四時左右，首都數百萬剿雀大軍章起鼓響器、竹竿彩旗，開始走向指定的戰崗位。八百三十多個投藥區撒上了毒餌，二百多個射擊區埋伏了大批神槍手。五時整，當北京市圍剿麻雀總指揮王昆侖副市長一聲令下，全市八千七百多平方公里的廣大地區裡，立刻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槍聲轟響，彩旗搖動，房上、樹上、院裡到處是人，千千萬萬雙眼睛監視著天空。假人、草人隨風搖擺，也來助威。不論白髮老人或幾歲小孩，不論是工人、農民、幹部、學生、戰士，人人手持武器，各盡所能。全市形成了一個聲勢浩大的麻雀過街、人人喊打的局面。被轟趕的麻雀在天羅地網中到處亂飛，找不著棲息之所。一些疲於奔命的麻雀被轟入施放毒餌的誘捕區和火槍殲滅區。有的吃了毒米中毒喪命;有的在火槍聲裡中彈死亡。”據上述報導，19日這一天，北京市300萬人總動員，一舉殲滅麻雀8.3萬隻。
當年的麻雀，命運有多悲慘，不必再講了。還是看看近年來麻雀的命運吧。
2017年9月19日上海《新聞晨報》報導：（記者 黃慧青 通訊員 徐傑瑛 張曉豔）：“ 捕獵20只麻雀就要獲刑了，這7個人一次就捕了277只！日前，金山區檢察院對這起非法狩獵案件提起公訴。”
2021年12月2日《大慶晚報》報導：“11月24日16時許，八井子派出所民警在八井子鄉西幹線採摘園一看護房內開展排查工作時發現，該房屋內存放大量麻雀和捕鳥夾。民警當場將房主吳某抓獲，收繳麻雀24只、捕鳥夾10個。經訊問，吳某如實供述了其利用捕鳥夾非法捕食鳥類的犯罪事實。目前，犯罪嫌疑人王某（女，60歲，大同區人）、吳某（男，57歲，大同區人）已被大同公安分局採取刑事強制措施。”
早在2000年，麻雀就被列入二類保護動物。根據《野生動物保護法》、《刑法》等規定，私自捕捉麻雀20只以上構成犯罪，50只以上屬於重大刑事案件。麻雀，一種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鳥，平日裡喜歡成群結隊，嘰嘰喳喳地叫著，一會兒落到屋頂，一會兒落到樹上，時不時還落到田野裡，蹦蹦跳跳，有時覓食，有時嬉戲。它們最喜歡捉蟲子吃，食物不足時，也吃草籽、穀粒。她們從不主動去招誰惹誰，過著平凡又平庸的日子，可是，麻雀的經歷卻如浮萍一般，是沉是浮，得看風兒吹起的波浪。
個人左右不了時代，只能隨著時代的的波浪起伏。麻雀也一樣，“慕鴻鵠而高翔”沒有用，環境左右著她們的命運，她們只能祈求上蒼：我們承認饑餓時吃過一些穀粒，可是，我們也抓過很多害蟲呀，誰又能盡善盡美？看問題客觀一些，辯證一些，不要折騰，別刮風暴，好嗎？
此外，麻雀們還能幹什麼呢？“聽命吧，麻雀是鬥不過命的。”這，也許才是奶奶念叨“人，就是個麻雀命”的真正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