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說:「澎湖713事件」在21世紀初,已成為當時台灣轉型正義昭雪平反的調查範本。事實上,本文部分內容與國史館或其他坊間的報告及傳述,亦有相當的出入;但此案因當時親身經歷的人不少,以至在媒體出現各種說法與不同版本,似已難窺全貌。我謹依張永祥老師遺作內容,擇略概述,為那個時代他所親見所感的情境,留下片面的歷史見證。
作者/程富陽
75年前的「澎湖713事件」,是1949年7月13日,甫在大陸因國共內戰遭受軍事挫敗而轉守台灣之際,發生在澎湖的一段白色恐佈事件,有人稱之「外省人的二二八事件」。
這個淒涼冤案的故事,也許只是當時國府在國共敗戰驚魂未定所犯下的時代悲劇;但其牽連之大,受害之深,影響之遠,卻非當時肇事者所能想像。無論是1989年由煙台聯中學生王人榮、趙儒生傾畢生之力,蒐集豐富資料所出版的《煙台聯中師生罹難紀要》,還是曾於2007年任職公視《獨立特派員》採訪此案的媒體人呂培苓女士,都曾以「上窮碧落下黃泉」的精神,深入調查此案的背後真相。
張敏之的夫人王培五 流亡學生名編劇張永祥
事實上,呂女士更因此案在2014年3月,偕同國內文史工作者高丹華小姐及攝影師李國壽先生一行三人,親赴美國採訪了當年帶著山東流亡學生到澎湖,卻無端遭構陷為匪諜而被判死刑處決的,山東煙台聯中張敏之校長的夫人王培五女士。當時受訪的她已是106歲之齡,但仍精神抖擻的在接受採訪後的3個月,方才在睡夢中安詳辭世;而呂培苓女士所撰述的《一甲子的未亡人》,書中所講述的故事,正是當年白色恐佈第一大案「澎湖713事件」張敏之的夫人王培五。
張敏之校長。
張敏之的夫人王培五。
事實上,對這個故事,我於之前雖已有所聞,只是這個故事裡的一些人與事,竟因緣巧合地陸續讓我意外有所接觸。在我的朋友之中,除了曾經也為這個案子做過深入研究,並親赴美國訪問王培五女士之一的高丹華小姐。另前中央社特派記者左化鵬先生,也曾經對此案寫過一篇精采的深入報導《壓傷的蘆葦永不折斷~澎湖七一三事件》。而更意外的是,我們政校一期,正是名編劇家張永祥先生,也是當年這批山東流亡學生的一員。
原來張永祥在1947年,因家鄉煙台被共軍攻陷,就適時響應蔣委員長號召的「十萬青年十萬軍」,投入當年青年軍的第二期,並在報到的匯泉青年軍中,被分發到208師第9團1營2連擔任上等兵,還改了名叫「張捷」,意為希望與共軍作戰,能連戰皆捷。不過,半年後,當他聽說原本被共軍佔領的故鄉煙台又被國軍收回,他跟當時很多當兵的人一樣,就偕同梯的一位弟兄,趁夜色掩護下,爬出營區的鐵絲網,竟成功的當了一次逃兵,而且還一路順利的跑到碼頭。於由已先上船的友人所拋出的一條繩索下,才像「泰山」在森林般的「飄盪」上了船頭;而當時他親眼見到許多要偷渡上船的人,因這套盪繩功夫練的不到家,紛紛掉進海裡,無聲無息當了海底冤魂。
雖然張永祥又回到被國民黨收復的煙台故鄉,但好景不常,沒多久,八路軍又捲土重來,而且進攻的還是共軍的主力部隊。於是曾被清算、鬥爭過一次的煙台市民,絕大部分人都再度被迫逃亡,張永祥這次又幸運地逃了出來,並再度搭上船回到了青島。當時他於碼頭舉目所見,盡是在海面漂流的一具具浮屍,或半沉的皮箱,令人觸目驚心。
之後,煙台聯中經與政府接洽,可遷往湖南的藍田復校上課,全體師生乃乘坐火車「浙贛線」逕往湖南而去,他們先是到了杭州等火車,一夥人都整整餓著肚子等了六天,才搭上車到了湖南。當時煙台有七所中學,撤退出來的男、女學生約七千餘人,為方便管理,教師集中,合併爲「煙台聯合中學」,一所校本部,三所分校。總校長張敏之先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教育家,一分校校長趙蘭亭,二分校校長鄒鑑,三分校校長徐承烈;他與同鄉具有戲劇才藝的友人趙琦彬同在二分校,爾後兩人更一起來台,並同時考上政校一期影劇系,還當了同班同學。
大劇作家張永祥不為人知的「澎湖713事件」秘辛!
李振清司令殺一儆百 張敏之校長含冤伏首
後來,他們由湖南再南下廣州,當時大家都一個心思想去台灣,因為他們聽說下野的蔣總統已去了台灣復行,當時校方在接洽去台灣的管道,一直考慮到底哪個機構?哪個學校能收容這七千名學生?恰巧彼時原籍山東,原民初「西北軍」軍閥李振清,靠著個人在軍事上的勇猛強悍,被台灣國民政府拔擢為軍長兼澎防部司令官,而這位山東老鄉竟把他們這七千多師生騙去了澎湖。
當時,他看準學生們在廣州走投無路,不知何去何從?於是提出條件妄稱:「學生編入軍中,一切吃穿住用由政府以兵的待遇供應,每月還有一份薪餉,最大的誘因是還能『半兵半讀』,用半天的時間軍隊訓練,半天的時間繼續上課,老師也去,保證學業不會中斷。」
這是聯中校長老師們原先同意的原因。而李振清更將「濟南聯中」與「煙台聯中」兩個聯中加起來的一萬多名學生,全部拿去填補了他所帶領的40軍兵源,而這批逾萬人的山東師生,就這樣聽信了這位老鄉司令官的鬼話,一塊去了澎湖。
但實況是,人來了就別想走了。所有師生到達營區後,先剃頭,換上軍裝。但原來允諾的上課呢?後來發現,上課的只是數百位女生及一些年齡太小而扛不動槍的小男生。至於所有年紀稍大的男生,一律當兵,不准再提上課的事。而且常有不聽話的人在半夜,被班長手持手電筒叫醒,不由分說就把人帶走,至於帶到哪裏去?因為去了就沒人回來過,所以也不知道被帶到哪裏去?但每個連隊,平均都被帶走十幾個,當時的氛圍可謂恐怖至極。
當時,張永祥記得許多同學睡覺時,都不敢脫衣服,並穿著鞋子睡覺,因為當天夜裡被帶走的可能就是你自己,這個手段叫「殺一儆百」,就是要所有人不敢搗亂,服從命令。當初時聞,被帶走的學生不是被「拋了大錨」,就是裝進麻包,載到外海,沉到海裡;他回想起那段日子,真是生不如死,因為太恐怖,太可怕了。而他們總校長張敏之,二分校鄒鑑也於此刻發覺他們全體都受了騙,上了李振清司令的當,他倆便去了台灣,想設法要把他們這批學生救出澎湖。
後來,張敏之與鄒鑑兩位校長,在台北找上黨國大佬谷正綱及曾任山東省議會議長裴鳴宇,還他的老師崔唯吾,和幾位山東的國大代表,向他們表達希望這七千多位學生可以另有出路,在台灣繼續升學,考軍事院校。而同學們也都抱著這樣一個夢想,夢想他們會去台灣,脫離李振清的掌控。
而李振清和他的狗頭軍師們,卻更積極商討對策,如何才能保住這些「學生兵」。他們想出一個最狠毒的策略,就是「匪諜自首」運動。「匪諜自首」的佈局,讓他們都成了共匪所屬的「南下工作團」,並俱以流亡學生身份做掩護,做顛覆政府破壞社會治安之活動。舉例如沿途搶飯、杭州霸市、演話劇「升官圖」為匪宣傳等,並列出「組織系統表」。張敏之校長瞬間成了工作團長,副團長則為鄒鑑,以下更設組長、組員,職務由各自填寫。
冤案查清忠勇已銷魂 跋涉千里豈為忠烈祠
煙台二分校的學生共51個,分五個小組,每天開小組討論,題目是:「我為何參加共產黨組織?」「我何時參加匪黨?」「我為匪黨做了哪些工作?」「我是否真心後悔?」「我是否願意接受自首?」,像這種題目、提綱,如何發言?同學們不上當,只要發言就等於承認自己是「匪諜」。但每早醒來,就發現在枕頭旁邊有一張字條「張XX,仍放不下你的包袱嗎?」「自首是唯一自新的路」、「不要給自己修碉堡了」。每天操課重點都是「自首運動」。由營長、副營長主持,顯示對運動的重視。
有一日,副營長突然宣佈,已突破匪諜團長張敏之總校長、副團長鄒鑑二分校校長心防,他們都已自首;而在砲兵營有51個二分校的學生,遂有49個填表自首(其他兩個重病住院)。他們耳聞在115團,很多同學在此運動中,有人被逼自殺,有人發瘋。總之,因他們寫下「匪諜自首書」而倖活下來,師部鄭參謀長還親自來砲兵營主持監誓,監督他們宣誓脫離匪黨組織,革面洗心,重新做人。同學們一手拿著誓詞宣讀,禁不住都淚流滿面,泣不成聲。想看看,他們離鄉背井出來流亡,家中父母親人日夜懸念,他們爲的什麼?不就是爲了逃避共產黨嗎?如今變成了匪諜了,這從何說起?又有何面目回家鄉?
事隔多年,冤案查清,兩位校長的名字都進了忠烈祠,但於事何補?能挽回什麼?他們帶著學生跋涉千萬里,是爲了進忠烈祠?張校長的夫人王培五在張敏之校長受難後,帶著6個孩子流落街頭,親朋舊友皆不敢收留,最後謀得一份教職,把孩子們辛苦撫養長大,個個學有所專,在國外獲得博士學位。他認為此今古奇冤,當時下命令執行槍決的陳誠,可說難辭其咎。
親筆撰述竟成遺作 遲來正義佐證歷史
至於,各位如問我為何知道這段瀝血歷史?我要告訴大家,這故事是我們政戰一期張永祥老師,暗藏於心中數十年的秘辛,他於生前親手寫下一萬多字的「澎湖713事件」血淚史;但幾十年他沒敢公諸於世。他曾因此案遭受許多劫難,甚至爾後生涯縱使已因編劇得了國際大獎,卻仍面臨在機場被堵,而差點無法出境代表台灣領獎的窘境;還好,他終因自己的編劇天賦,為自己洗刷了這段「匪諜前科」。但這事件顯然對他已造成很深的影響,以至他到逝世前,都還把這些撰寫的文字置於書架的最底層,深怕他們的曝光,會再度讓許多無辜的人受到牽連。
張永祥金馬獎終生成就獎 與師母任芝蘭女士。
直至張永祥老師過世後,張師母任芝蘭女士,才把這些資料找出來。如今,這些時代不幸的血淚歷史事件,都已獲政府的調查與平反,張師母任芝蘭女士認為這些檔案,也該是到了讓它們重見天日的時候。她相信,讓這位華語編劇大師埋藏於內心數十年的真相,得以坦然撥雲見日,可不讓這些陳年舊事,繼續成為已羽化的丈夫身後負擔,更冀望藉此讓大家得以重新省思惕勵,如何坦然面對大時代的不幸事件。
1999年,由王培五夫人口述,資深記者高惠宇、劉台平所整理的《十字架上的校長 — 張敏之夫人回憶錄》,並由當時的名作家柏楊,在這本書中為序寫到:「千斤冤酷出海底,一片丹心爭日光!感謝這個時代,祝福所有為爭自由、尊嚴而奮鬥不懈的人!」這段話,離張敏之校長被槍決之日,正好50年;如今,又過去了25年。當整個社會又將淡忘這段歷史冤情之際,對於張永祥夫人任芝蘭女士,透過專訪,公布這段75年前當事人的親筆撰述遺作,可說也是為這分遲來的正義,再提供一分強而有力的歷史公義佐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