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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豬兒是條狗/夏俊山

台灣好報/ 2024.06.04 15:14

夏俊山


我第一次看到“黑豬兒”,是在十三歲那年。稻穀登場,學校放秋忙假,隊長讓我跟老年婦女一起曬草。這時,光棍漢章啟貴路過曬場,我看到他挑的畚箕裡有個毛茸茸的東西,靠過去一看,哦,一條胖乎乎的小狗,白毛,肚子、背部有荷葉形的黑斑,樣子很可愛。

鄉下不通電,也沒有書報可讀,更不要說遊樂場了。小狗出現之前,我們的“精神生活”就是自己找樂子:逮一隻田雞(青蛙),掐一節麥杆插進它的肛門,吹得田雞肚子鼓成球,把它扔進水渠用樹枝抽打。田雞驚恐地往水底鑽,但鼓脹的肚子使它只能浮在水面挨打。夥伴們看到它滑稽的樣子,都開心大笑。二頭的一招更狠,他會活剝田雞的皮——用指甲從田雞的嘴唇開始,細心地把皮向下撕,撕到肛門處,要放慢,像脫褲子一樣,褪下完整的田雞皮厚,田雞還活著,裸露的肉上有著縷縷血絲,丟在地裡,還能掙扎著向前爬。也有人抓蜻蜓玩,抓住一隻,掐去一截尾巴,插上一小節麥稈,放飛。換了尾巴的蜻蜓飛起來跟鼓著肚子的田雞潛水一樣滑稽可笑。章啟貴家有了小狗,我們的興趣轉移了。大家都逗它玩,想把它哄到自己家中。小狗呢,離家再遠,聽到章啟貴喚一聲“黑豬兒”,它馬上就奔回主人身邊。我們都感到奇怪,小狗明明是一條花狗兒,為什麼叫它“黑豬兒”?

章啟貴甩給我們一句:“我取啥名字,狗能幹涉嗎?它的命都由我做主。”“你也得顧及事實呀。它只是有黑斑,也不是豬,取名‘黑豬兒’沒道理。” 章啟貴不耐煩了:“走吧,走吧,別跟我講道理。它有黑斑,我就叫它‘黑豬兒’,它能翻天?”

孩子跟大人,溝通太難。大家只好跟隨章啟貴,叫它“黑豬兒”。


“黑豬兒”不斷長大。過年時,它膽子也變大了,我喚一聲“黑豬兒”,它會飛奔而來。我拿著骨頭的手忽左忽右,黑豬兒仰著的頭也忽左忽右。我就是不丟下骨頭,黑豬兒被戲弄一陣,好像悟出了什麼,乾脆坐下靜等,我感到沒趣,只好把骨頭給它吃。吃了幾次骨頭,黑豬兒顯然把我當成了朋友。年後開學,我去大隊學校,它會在路上迎接我,陪著我走一段路。有時,前邊可能是田鼠什麼的躥過,它會迅速追過去,然後又停下來,回頭望著我,等我。我放學回家了,它會來找我,有時還依偎著我,陪我一起到處逛。

麥子收割前,田埂也是我們玩樂的場所。有一次,我忽然發現黑豬兒在田埂邊吃東西,吃啥呢?走過去探頭一看,啊,是小孩拉的屎!一股臭氣直沖鼻腔,我一邊後退一邊叫,企圖叫黑豬兒別吃。黑豬兒不理我,吃完了才向我跑來。“別靠近我!”我心生厭惡,一腳向它踢去,它後退幾步,驚恐地望著我,好像在問:你怎麼突然生氣啦?

晚上,我跟奶奶睡,告訴奶奶黑豬兒吃屎的事。奶奶笑了:“我的傻孫子呀,狗子餓極了,當然會吃屎。有得吃時,章啟貴都不願喂狗,讓狗自己找吃的。眼下,麥子還沒有收上來,章啟貴自己都愁吃,狗能吃啥?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你天天吃現成的,不曉得章啟貴想吃肉有多難!”

人要吃肉跟讓狗吃屎有啥關係?我一頭霧水,也沒有再問,因為煤油燈的油不多了,得趕快上床睡覺。

幾天後,圍繞“黑豬兒”爆發了一場激烈的吵鬧。趕到章啟貴家裡大吵的是馬蘭英。她少了一隻小母雞,料定是被“黑豬兒”吃了。章啟貴必須賠償!章啟貴不認帳:你說黑豬兒吃屎我承認,說它吃雞,不可能。它從來不吃雞!“屎和雞肉,哪個好吃?吃屎的狗會不吃雞?你這個臭富農!”

章啟貴垂頭喪氣,臉色發灰。馬蘭英唾沫橫飛,這時,她的老公忽然來了:“回家吧,雞在呢。”“在哪裡?”“我解大便發現的,在茅缸裡,沒死,我撈上來了。”

風波雲散,我對“黑豬兒”卻多了一分敬佩:寧可吃屎也不吃雞,真有種!


秋後,“黑豬兒”已經不再瘦骨嶙峋,它長成了大狗。我去大隊學校讀書,它仍然會在路上迎接我。放學後,我去田野上,河溝邊打豬草,它會陪著我。野外有癩寶(癩蛤蟆)、田雞,黑豬兒發現後,悄悄靠過去,逗它們。對方忽然躍起,黑豬兒頓時後退——它並不傷害它們,我們為什麼要折磨小動物取樂呢?此後,我們這些鄉村少年的精神生活竟然慢慢變了:大家都喜歡跟黑豬兒一起玩,再也沒有人活剝田雞取樂了。

很快到了初冬,二頭傳播了一個讓我吃驚的消息:章啟貴養狗是為了吃狗肉。他的算盤很精:買豬肉要有肉票兒,還要花錢。自己是富農分子,吃豬肉不容易。狗不需要人照料,餓了會自己找吃的。到了過年,正好殺了吃肉……怪不得他叫狗 “黑豬兒”!

老師講,“在拿槍的敵人被消滅以後,不拿槍的敵人依然存在”“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人民的殘忍!” 我們一個個怒火萬丈,恨不得立刻給章啟貴戴上高帽子,用繩子牽著示眾,遺憾的是我們是孩子,鬥不了富農分子章啟貴,怎麼辦呢?二頭想了個主意:爸準備划船送奶奶走親戚,到時候把黑豬兒騙到船上,帶到幾十裡外的親戚家,救它一條命。

幾天後,黑豬兒不見了。章啟貴四處去找,影子也沒見著。“偷吃我的狗,爛心爛屌子!”章啟貴用毒咒大罵。有人嫌他罵得難聽:“嘴裡乾淨些,你以為黑豬兒跟你一樣?說不定跟母狗私奔了。”

哄笑聲中,章啟貴紅了臉。就在這時,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一條斑點狗從遠處飛跑而來,見到章啟貴就像見到了久別的親人,圍著它不斷地搖尾巴,又是跳又是親。

啊,正是黑豬兒!幾天不見,它的狗臉上好像添了傷痕,渾身的毛又髒又亂。

章啟貴不罵了,看熱鬧的人也散了。我找到二頭,二頭很沮喪:“黑豬兒已經被騙走了,不曉得怎麼又回家了。”


大概過了十幾天,我剛吃完早飯,就聽到了黑豬兒在慘叫。我丟下粥碗,奔向狗叫處。只見小河邊有一棵桑樹,黑豬兒腰系麻繩,被倒吊在樹杈下方。章啟貴拿著扁擔正在敲黑豬兒的頭,鮮血雨水一樣往下滴落,黑豬兒哀叫著,扭過頭猛咬繩子。慘烈的場景讓我不敢細看。這時,有人在數落章啟貴:“用活扣套住狗的頸項,拉住繩頭往樹上一吊就完事了。繩子扣在狗的腰上,怎麼吊得死?”章啟貴大概累了,住了手辯解說:“這東西鬼精,我剛把活扣套上它的頸項,還沒收緊,它就向前一躥,想逃。急忙拉繩子結果套住了它的腰……”沒等章啟貴說完,有人叫起來:“繩子要斷了!”

黑豬兒猛咬繩子有了效果,比拇指還粗的麻繩只剩下一股。章啟貴慌了,撲向桑樹,解下繩子,一扁擔就把黑豬兒“掃”進了小河。河水結了薄冰,黑豬兒在冰水中拼了命向岸邊遊,可是,剛到岸邊,一根扁擔伸過來,又把它推向了遠處,幾個來回之後,它大概沒有力氣再遊了,只是泡在冰水裡,眼神中充滿痛苦,充滿絕望,它好像發現了我,那眼神分明在求我救它!

它餓得瘦骨嶙峋,也沒有傷害一隻雞,更沒有傷害過任何人。它吃盡千辛萬苦,也要回到主人身邊。它陪伴我,從春到夏,從夏到秋,從秋又到冬,給了我那麼多的歡樂。現在,它是章啟貴的狗,我救得了它嗎?受不了這樣的刺激,我低下頭,轉身逃開了。

多年後,我成了中學教師。有學生問我:“《王貴與李香香》中有一句‘狗咬巴屎人你不識抬舉, 好話不聽你還罵人哩’,我搞不懂是什麼意思。”我愣了一下,解釋道:“巴屎人是方言,指拉屎的,狗餓極了會吃屎,得感謝拉屎的。崔二爺是罵王貴不懂得感恩。”我的解釋讓學生也愣了:“我家的狗,白米飯要泡肉湯,才肯吃幾口。夏老師,你說的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啊。”我想起了黑豬兒——我永遠忘不了它在水中痛苦掙扎的情景,忘不了它看我的絕望眼神,那眼神就像一根刺,一直刺在我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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