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頂端
|||
熱門: nba 天氣 mlb

外公的四合院/范泊靜

台灣好報/ 2024.03.27 10:28
外公家族是義門陳後代搬遷至此,開枝散葉。到外公父輩,已是名門望族,富甲一方。朝廷做官,商賈貿易皆有涉足。外公父輩兄弟眾多,其中三叔最為出色,光耀門楣。勤奮好學,學有所成,民國時期曾做過泰和縣大法官,是當時整個吉安地區三大法官之一。

後來我查閱吉安地方法院院史,當時吉安府屬江西高等法院第三分院。吉安地區設分院,吉安、泰和、永新三縣設地方法院,其他縣設司法處。司法官和書記官的任用,必須經過層層嚴格篩選,通過考試方可獲得司法證書。參加訓練成績合格者,派往法院見習,期滿經審查考核合格者,方得由司法行政部等機關,派充或任命為各司法機關的推事、承審員、審判官、書記官等。可謂是三場科考辛苦磨成鬼。

吉安古稱廬陵,素有“文章節義之邦,人文淵源之地”的美譽,江南望郡“金廬陵”之稱。這裏不光出紅軍,而且自古廬陵多才俊,歐陽修、文天祥是傑出代表。曾有過“一門三進士,隔河兩宰相,五裏三狀元,十裏九布政”輝煌歷史。

三叔能成為民國時期吉安地區三大法官之一,已是鳳毛麟角,屈指可數了。也是外公家族詩書繼世、忠厚傳家的長期累積結果,更是高光時刻。小時候聽母親講,三叔走馬上任,整個家族每家每戶送一個金戒指恭賀上任。騎上高頭大馬,胸佩紅花綬帶。當時的縣長也來送行,派人沿途保護。後來三叔每年省親,都給每家每戶贈送一個金戒指,上面刻有名字。如果臨近年終公務繁忙,脫不開身,就派差人送回。

當時吉安地區法官月奉380塊大洋,泰和法官月奉220塊大洋。當時物價,一塊大洋可以買到44斤大米,這是當時普通家庭一個月的口糧。當年魯迅月奉350塊大洋,花了3675塊大洋就買了一套三進大四合院。三叔薪金水準在當時算不錯的,才有錢給同族每戶贈送金銀細軟。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三叔好景不長,正值解放戰爭,打土豪分田地。三叔家被劃為地主,簡單公審後被槍斃。家產被充公,田地被沒收。沒有了收入來源,三嬸只能沿街乞討。三嬸出生在一大戶人家,,生得眉清目秀,頗有大家閨秀的風範,穿著打扮都屬於人間高品。三嬸富有同情心,誰家有難登門相求,都會搭手幫一把。三嬸的人品,方圓百里,有口皆碑,被親切稱為三奶奶。

(二)
表舅饒有興致地講起了三奶奶的故事。三奶奶娘家乃十裏八鄉的大戶人家,資財萬貫,良田數百傾,長工百號人。大戶人家聯姻,講究門當戶對,郎才女貌。三叔外出做官,夙夜勤強。三奶奶小姐出身,且有才學,把家裏操持得井井有條。她從不在鄉親們面前擺任何架子,格外注重與那些沒有文化、家境貧窮的鄉親們交往。她大方賢慧,對待鄉鄰十分友善,從不嫌貧愛富。

三奶奶是一個非常識大體的人,儘管自己省吃儉用,但經常幫助村裏貧困的人。周邊經常有人家來借鹽借米。每次來借,三奶奶總能有求必應,從不讓人家空手回去。有次村裏有個孩子生病,在家裏拖了幾天,眼看快不行了。三奶奶路過得知,立馬從家裏拿出幾塊大洋塞給那戶人家,要求趕緊找好郎中醫治。後來孩子救回來了,那戶人家只是表達千恩萬謝,但還不起錢。三奶奶在人面前從不提此事,就當做沒有借過。

三叔被劃為地主槍斃後,家產被充公分給窮人。家裏所有田地房產被沒收,三奶奶臨時住在村旁一間破舊小廟,只能沿街乞討。十裏八鄉的人見到三奶奶討飯,都從自家鍋裏盛出一碗端過去。看到曾經雍容典雅的三奶奶落到如今這個地步,仍親切地稱呼三嬸為三奶奶,感恩她的幫助。大年三十那天,三奶奶離家外出乞討。鄉鄰見她可憐,都從家裏拿出剛做好的年糕贈送。東家一塊,西家一塊,三奶奶家累積了一堆年糕。

大年三十晚上,家家戶戶升起炊煙做年夜飯。三奶奶切幾塊年糕,拌上撿來爛菜葉,準備做一鍋年糕燉白菜。舊社會,即使再窮,年夜飯也要做一頓溫飽全家。窮人家,從年頭盼到年尾,都指望年夜飯吃一頓飽飯。三奶奶從小錦衣玉食,如今落到乞討,唯有感慨世事弄人。

村裏有個農會幹部,也曾是三叔家的師爺兼狗腿子。那天師爺出於好奇,想看看三奶奶餓死否。走進屋一看,鍋裏熱氣騰騰,揭開鍋蓋,只見裏面煮了滿滿一鍋。桌子上磊放一堆白花花的年糕。師爺很是生氣,自己家都沒吃的,一個地主婆還有那麼多年糕。當即搬起一塊石頭把鍋砸穿,把年糕打包收歸自家,一丁點食物都沒留下。

三奶奶出身名門大戶之家,哪曾收到如此屈辱,氣急攻心,舊傷復發,加上饑寒交迫,餓死在除夕之夜,沒能跨入新年。那時三奶奶的兒子還在抗美援朝,同美國人在戰場廝殺,未知家中變故。同宗族人一起幫忙,用草席裹了屍體,草草掩埋在後山上。

(三)
三叔和三奶奶唯一的孩子就是三弟。在家族中排行第三,比外公小,被成為三少爺或三弟。三叔在民國時期接受過新式教育,對待自己的孩子教育上,更是傾注全部精力。聽我母親講,三弟從小聰敏,博聞強識,品學兼優。成年後考入軍政大學,深得教員賞識。那時正值日本人侵華,民族存亡危急時刻。

三弟和一群熱血沸騰的年青人,棄筆從戎,不遠萬裏投奔延安。鑒於他們是知識青年,是我黨革命對重點培養的後備幹部。三弟在軍隊裏主要從事文職工作,形勢嚴峻時,也上戰場打鬼子。抗戰勝利後,奪取東北成為國共兩黨鬥爭的戰略焦點。為了加強對東北地區的領導,中共中央先後從各解放區抽調部隊十一萬人和幹部兩萬人赴東北開展工作。三弟就是其中的一員。

解放戰爭勝利後,緊接著朝鮮戰爭爆發。三弟和廣大解放軍戰士入朝作戰,保家衛國,成為志願軍,參加大小戰鬥幾十場。據他後來省親回憶,成千上百人的隊伍上去,下來不到幾十人。自己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三弟從入朝作戰時任連長,到勝利回國時已提拔為團長。

表舅回憶說,三弟從抗美援朝凱旋歸後,作為有功之人,我黨準備重用。可惜在一次隊伍三查中,查出三弟是地主階級成分。而且父親被作為地主老財被槍斃。軍隊給他從團長降為連長,並讓他轉業復員,不允許繼續待在革命隊伍裏。三弟復員後,被安排在山東一家廠礦企業,當副局長。

上世紀八十年代後期,三弟已是古稀之年。闊別家鄉幾十載,憑著依稀的舊憶回到故園。老宅已是殘破不堪,滿目瘡痍。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三弟推門而入,舊日的四合院,已是一片荒涼,雜草叢生。牆上的蜘蛛網,瓦上的積塵,訴說著這裏曾經有人的氣息。老宅高堂上還掛著祖母的繪製畫像,頭戴佘太君套翅帽,雍容華貴,端莊典雅。畫像已蒙塵許久,但人物輪廓依稀可辨。也許此刻三弟正回憶離家時上上下下上百口人的熱鬧場景。三弟邁過破損的門檻石,繞著三進的四合院,走了一圈又一圈。

表舅講,三弟回來時,家裏已沒有什麼人了,投奔村子裏的同族宗親。聽說三弟回來,農會幹部,也是先前的那師爺兼狗腿子,趕緊跟在身後。像狗皮膏藥粘著,同吃同睡,寸步不離。三弟察覺到了端倪,曾試圖甩開師爺,奈何跟得太緊,並未成功。到同村的三姨家做客,師爺也跟過來。三姨夫想盡辦法支開師爺,讓三姨設法告訴他變故的原因,受迫害的經過。只因師爺壞事做得太多太絕,獨吞了三叔家的大部分家產,害怕三弟知道真相後找他算賬討要。無論三姨夫怎麼設法,師爺就是不為所動,害怕被告知真相。三弟直到離開故園返程的那天,仍未探知事情原委。

(四)
隨著土改運動深入,三叔亦感覺形勢愈發緊張。眼皮常常跳動,內心隱隱不安。周邊大戶人家陸續被抄家遊街批鬥。有的被綁著兩個大拇指掛在房梁上,活活打死。有些地主被吊打,氣息奄奄,關在糧庫裏。其因不堪其辱,晚上把門扣吞了,自殺身亡。一樁樁悲劇,觸目驚心,也讓人寒心。

三叔覺得自己行將老矣,故死則死耳,何懼之有。唯一擔心的是三弟,年少不懂事,早年和同學棄筆從戎投奔延安。期間雖有音信往來,多年未曾謀面,也不知家中變故。如今不知身處何處,甚是讓人放心不下。三叔天真地認為自己兒子在革命隊伍裏,衝鋒陷陣,浴血奮戰,捨生忘死,屬於革命家屬。故他沒敢把事情往壞處想。

直到有一天夜裏,師爺悄悄溜進來,找三叔彙報外面局勢變化。勸他趁早做打算,金銀細軟,藏在家中很不安全。他開始恐嚇說誰家開始轉移了,再不埋藏就來不及了。三叔對於師爺的話沒有起疑心,覺得他跟隨自己這麼多年,辦事還算得力,不騙老東家。老倆口合計一番,決定做兩手打算。一部分轉移到外面,先埋藏起來,等風聲過後再拿回家。一部分留下來,維持必要的排場家用。等三弟回來熱鬧一番,猶如自己當年在外做官,省親風光無限。

不久在一個風高月黑的夜裏,別人都熄燈上床困覺。三奶奶偷偷地擎著火把在前頭引路,三叔搬著財寶箱氣喘吁吁跟在後面。摸到一處偏僻的自家菜園,挖了深洞,把財寶箱埋藏進去。再找了一塊石頭壓在上面,用泥土抹平,又擼了幾把雜草覆在上面。老倆口以為這樣天衣無縫,神不知鬼不覺。熄滅火把,悄悄摸回了家。

孰不知,從三叔出門的那一刻,已被躲藏在黑暗裏的一雙眼盯住。他們背後有一個熟悉的黑影尾隨而來,躲在不遠處窺視三叔一舉一動。等老倆口埋藏好,打道回府,那個黑影像餓狼吃食一樣,撲向寶藏埋藏點。扒開掩蓋面上的雜草,用手掀開上面壓著的石頭,就把寶箱拿到手,消失在黑夜中。

第二天,三奶奶假裝去菜園擇菜,驚訝地發現石頭被丟在一旁,藏寶箱不翼而飛,只留下一個深坑。三奶奶驚慌失措,反復查看尋找。終是未見蹤跡,確認寶物被盜。三奶奶跌跌撞撞爬回去,癱倒在地。三叔趕緊掐人中,拿來水喂上一點。三奶奶才慢慢緩過來,嚎啕大哭,講述事情經過。三叔只能強作鎮定,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好在三叔還留有一手,未將所有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裏,而是將一部分藏在閣樓暗格中。

有一天,師爺帶領一幫人闖進三叔家,要求把剩下的地契房契和錢財全部交出來。三叔才明白過來,盜竊藏寶箱之人定是師爺。此人之前曾不厭其煩地勸說他趕緊把財物藏好,其他人怎麼會注意他一家的行蹤!定是此人躲在暗處偷窺他們藏寶,然後趁著夜色盜走。想不到師爺這麼惡毒,侵吞了一半家財,如今又惦記著剩下的那點錢,那是把人往絕路上逼。

師爺見三奶奶拿不出錢財,命人把三叔五花大綁,用竹鞭抽打。三叔呻吟著說到,前面紅軍來勸捐多次,家裏值錢的都搜刮殆盡。見三叔不肯招,又叫人找來一塊門板,壓在三奶奶身上,兩端各站一人。三奶奶還是強忍著疼痛,亦不肯講出藏錢地點。師爺氣急敗壞,又叫另兩人站上去。只聽到三奶奶的骨頭嘎嘎作響,嚎叫不已。她最終把僅剩的那點錢財交了出來。

師爺拿到錢財後,並沒有上繳,而是來到一個角落,和農會幾人私分了。同時威脅三叔三奶奶要是把此事說出去,定會被加倍批鬥。劃定為地主後,三叔一家少不了被批鬥。每次被吊打,三叔也只能咬緊牙關忍著。他知道時代變了,心存僥倖地認為,不說出去,師爺興許還會饒他一命。師爺知道三叔知道他的底細,斷然不會留下活口,最終假農會之手殺人滅口。

(五)
形勢愈發緊張之際,三叔三奶奶也曾想到把一部分財產轉移到親侄子——外公家。畢竟是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血濃於水。但三叔還是有所顧慮,想到外公把偌大的家產敗光了。在他們眼裏,外公就是紈絝子弟敗家子。鄉鄰以為子弟戒。把家產轉到他家,等於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思來想去,肥水不流外人田。三叔趁著夜色,還是把一箱家財搬到外公房間,表示暫存一下。令他們出乎意外的是外公拒不接收,而且說了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其實就在前些天,外公的大女婿,也就是我的大姨夫,以給外公送李子為名。偷偷地告誡外公,不要接收三叔家的財產,到時怕引火上身,受到牽連。那時大姨夫在他們家鄉,被推選為農會幹部,參與土改運動,知曉我黨的政策。三叔三奶奶是方圓百里的大戶人家,家大業大,早已名聲在外。周邊那麼多人眼紅他家巨額家產,焉有放過之理。到時抄家發現轉移到外公家,那必定會扣上一頂窩藏罪帽子,打成現行反革命。

農會進駐比想像中快,是三叔的師爺領帶來的。一沖進門,就把三叔三奶奶綁起來,讓他們跪在地上交代問題。師爺則親自帶人砸開賬庫房,把綾羅綢緞布匹田契搬到外面空地上。打開寶箱,搜出一串串金戒子耳環手鐲等金銀細軟。上面還刻有外公等族親名字。這些都是三叔在外做官,每年都會請金銀匠打得首飾給族人的。三奶奶收到後,捨不得給,偷偷積攢起來。

外公見到抄出那麼多值錢的東西,特別是見到刻有自己名字的金銀細軟,心理很不是滋味。當初外公葬妻娶妻,裏裏外外都要錢,也曾向三奶奶張嘴借過。不但沒有借到,反而被羞辱。如今家財被查抄,外公算是出了一口惡氣。

據表舅講,當年三叔幾兄弟分家之時,整個家族資產豐厚。兄弟幾個每家都分得家產甚多,良田百畝。外公卻不善經營,整日遊手好閒,坐吃山空,到後來全敗光了。外公喜歡穿孔乙己那樣的長衫,抽著煙杆長長的旱煙。人老實本分,人狠話不多,悶聲悶氣,愛認死理。

每當講到外公,表舅就顯得無奈,被挨打多次,多有怨氣。表舅那時很調皮,喜歡爬到別人家李子樹上偷果子吃。外公見到,從背後用那長煙杆,在他腦袋上狠狠敲一下,起個鵝公包。只要正面遇到外公,表舅就會繞路走。而且是一溜煙地跑得不見蹤影。

外公把偌大的家產敗得精光,除了不善理財,更主要是花錢娶老婆,花錢埋老婆。表舅說,外公前前後後娶了五個女人,生了四個女兒。三個老婆有生育,兩個未留下一個血泡。大姨和二姨是一個妻子所生,三姨是另一個妻子所生。母親是老么,是第四任妻子所生。母親六歲時,外婆就生病醫治無效死了。外公又娶了第五任妻子,成了母親的繼母。外公死後,母女倆相依為命。直到把母親撫養成人,送出閣。

外公娶第五任妻子的時候,家產已經敗光了,成了破落戶了,土改時還被劃為貧農。多年後,我父親當了村幹部,向組織遞交入黨申請。政審之時,有人舉報外公是地主成分。工作組到外公所在的村子進行實地調查。全村人得知此事後,都出來作證外公是貧農身份。大家還在證明上面按捺手印。父親為此很是感動,對外公村子人也甚是優待,只要路過咱村,都要邀請來吃飯住宿。

(六)
小時候聽母親講,她家最不缺的就是棉被。外公每娶一任妻子都要置辦很多嫁妝。請人做幾床新棉被,打一套新傢俱。有的棉被還沒蓋過,妻子就已離世。外公見到這些還沒來得及使用的新棉被,總會偷偷地流淚。睹物思人,大概如此吧。在無後為大的傳統社會裏,男孩才是家裏的頂樑柱,承擔起延續香火的使命。可惜外公生的都是女兒,整個家族只有三叔一房有兒子。也許絕戶罵名是外公一生揮之不去的陰影。

據三姨講,外公最疼愛的是母親,一有空閑就抱在手裏。逢年過節,外公看到偌大四合院,冷冷清清的,就會一個躲在房間裏生悶氣。誰也不敢打擾他。過年過節總要買點好吃的,三姨不敢向外公要錢。這時就會慫恿母親去。母親推門而入,問外公做些好吃的。外公從抽屜裏揀出幾張皺巴巴上午票子,交給母親,吩咐三姨去買。三姨多年後還總是說外公最偏心母親。也許疼愛最小的孩子是天下父母的通病。

三姨比母親大五六歲吧,兩個人最為要好。母親生前總是說三姨像母親一樣待她。每當母親無處可去之時,總是尋求三姨的幫助。三姨必是有求必應。小時候我們走親戚,去三姨家最多。每年正月,三姨就吩咐表哥何來接我們去做客,一住就是十天半個月。然後表哥表姐們同我們一起到我家住上七八天。沒有舅舅,也只能走姨娘家的親戚。

母親走時,三姨送了最後一程。聽聞母親的噩耗,三姨一路跌跌撞撞跑來。一邊踉踉蹌蹌,一邊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姊妹親情,難以言表。送別我母親,三姨幾天滴水未進,常常一個人坐在角落偷偷抹眼淚。母親走後,三姨不再來我家。也許是因為睹物思人,情難自禁。二哥走的那年,三姨來過,相隔十餘年了。後來三姨住院,我去看望了一次。三姨拉著我的手,仔細端詳著,背過臉偷偷地抹眼淚。

隨著我慢慢長大,後來上了大學,去三姨家少了。期間將近二十年未再去過。直到武漢疫情爆發的那年,三姨仙逝。作為外甥,我去弔唁過,送了最後一程。去年三姨夫走,我在外地上班,未能抽出空,只能讓家人幫忙隨禮。很遺憾未能送別三姨夫最後一程。拜大年那天,我站在三姨夫和三姨遺像前,肅立了許久,生前的情形如黑白電影一幀一幀地閃過。

表舅說,來三姨家做客,三姨夫會和他談起外公家族的發家史。古人講究安土重遷,外公家族是外地遷移戶,白地長草,勤儉節約,一點點積攢而來。省吃儉用,自己從事農業生產,做點生意。他們與農民的關係,也並不都像教科書裏講的那樣緊張。他們的財產也並不都是憑藉權勢盤剝欺詐而來。他們中還有相當一部分人是經營生產上的能手。

三姨夫說,表舅現在的生活,過得比父輩要好。外公祖上,逢年過節才能吃上一頓肉。平時的話,小魚烘乾磨成粉,炒辣椒時往鍋裏抓一小撮撒在面上,算是葷菜。雇人把自家種的煙葉,翻越幾十裏山路,挑到八都鎮賣。不能空手而歸,每人還須挑半擔鹽或生活用品回來售賣。手頭稍微寬裕一點,就張羅著買山買地。挖空心思,把相鄰的地交換或買斷,連成一片。

世事變幻,打土豪分田地,搞土改。積攢了幾代人的財富,一夜之間頃刻化成烏有。真應了那句古話,人有千算,算來算去,算自己,算他人,一枕黃粱再現。

(七)
正月初二拜大年(吉安這邊是指老人去世,第二年正月初二要在牌位前行禮,又叫行新禮),不顧車馬勞頓,風塵僕僕趕到三姨夫家。點燃鞭炮,雙手焚香插入香爐,對著安放三姨夫遺像的神龕,行三扣九拜之禮。瞻仰畫像,心中默哀。禮畢,出門與恭候在門口的老表們寒暄,互道新年吉祥。老表準備了幾桌飯菜,等親朋好友相聚就開餐。

趁著時間空擋,飛身下了坡,沿著小路往外婆家方向奔。三姨夫家和外婆家同在一個村子,中間隔著一條田埂小道。小時候走親戚到三姨家,外婆得知後,踮著小腳搖搖晃晃來接我們。到家後,推開廂房門,從米缸裏掏出一遝別人送的酥餅塞給我們。那情形幾十年後,站在外婆家四合院遺址前,依然歷歷在目。

外婆是上個世紀80年代初期走的,那時我還在讀小學。母親怕我耽誤學業,沒有出席外婆的葬禮。外婆是外公的第五任妻子,是母親的繼母。母親和外婆相依為命,外婆視母親如己出。小時候聽母親講,外公家有良田百頃,奴婢成群,糧倉富足,縣城內商鋪十數家。從我懂事起,外公家早已敗落,只見過破舊的青磚黛瓦四合院,佔據村莊中心。三進院子,四方天井走廊相通,雕簷畫棟,青瓦白牆別具古韻。

闊別稍久,眷與時長。二十多年後,憑著兒時記憶,再次站在外婆家四合院大致方位上,已是時過境遷,滄海桑田,人生多變。曾經巍巍高樓,隨著外婆過世,早已湮沒在歷史塵埃中,一點痕跡都找不到。取而代之的,是整排三層樓的小別墅。門前有穿著新年新衣的兒童在玩耍,空坪上停著私家車。感慨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剛要離開,碰巧有老嫗出門洗菜,便上前打聽。老人家聽明我的來意,用手指著那排農家小院,說就在荒草堆邊上。順著所指方向望去,與剛才所站位置稍微有點偏差,但大致方位沒錯。老人家接著問我是外婆的外甥,是我母親的小兒子。小時候見過我,如今已認不得了。其實我也不認得老人家了,變化太大。二十年彈指一揮間,再回首,已是兩鬢斑白。據母親講,這個小村子的人家,大都與外公外婆家同宗同族,小時候都來做過客。

老嫗熱情邀我去她家做客喝茶,說我們還是親戚,是我母親的娘家人。我母親過世的那年,還來我家送別過。只不過那時料理母親的後世,無暇招待親朋好友,多有不周。正月是吉祥的日子,貿然進去未免太過唐突。我找了個藉口,臨時有事下次再來。

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先前的田埂小路,取而代之的是平坦的水泥路。曾經看膩了覺得稀鬆平常的景,不復當初。走在小路上,常常想起去世的外婆,她那清瘦的面容,單薄的身影,她的音容笑貌,苦難平淡的一生,她默默地來到人間,又默默地離我而去。

小路像一條絲帶,聯結我記憶的情懷,像一支幽婉的樂曲,飄進我心靈深處。寂靜夾雜著苦澀,閃現著過去的種種故事。熱鬧夾雜著豐繁,輝映著未來的濃濃情懷。外公家族命運,如眼前這條小路,蜿蜒曲折。上天安排的戲場,容不得他們選擇演義。他們唯有一條路途,佈滿荊棘叢生裏,坎坷曲折的羊腸小徑上,逆風行船當中苦苦求生。沒法反抗時代加諸給他的一切,甚至來不及思考,在命運的洪流中,苟延殘喘,只能隨著時代沉浮。曲終人散皆是夢,繁華落盡一場空。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

社群留言

台北旅遊新聞

台北旅遊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