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4日起,台灣高座會在高雄舉行「台灣少年工留日80周年紀念大會及彰顯碑揭碑儀式」,包括台日兩方的高座會會員,及高雄市關懷台籍老兵文化協會人士約兩百人參加。這是李雪峰(中坐者)最後一次參加高座會的公開活動,右一為作者 。在故鄉台灣設立顯彰碑是李雪峰生命中重要的目標之一 ,這一天他的高興全寫在臉上。(圖/陳婉眞攝)
作者/陳婉真
今年2月20日,日本媒體報導,三年後從2027年開始,日本高中教科書中,將有一篇談二戰期間台灣少年工赴日造飛機的故事。也就是說,當年八千多名台灣少年工在二戰亟需人力之際到日本的故事,正式被納入日本歷史之中。
報導說,教科書一整頁的描述中,將包含三張照片,其中有一張是2018年在神奈川縣座間市的芹沢公園設立的「台灣少年工顯彰碑」,那是日本高座會為紀念少年工赴日75周年所設立的。
這是從1972年日本和台灣斷交以來,日本官方從不承認台灣、長期視台灣為中國的一部分(作者的弟弟取得日本博士學位,證書上就寫他的國籍是「中國」),演變至面對二戰期間台灣少年工赴日的歷史,並正式寫入高中歷史教科書,可以說是戰後日本政府第一次承認戰前殖民台灣,以及台灣人大量投入戰爭人力的史實。
對於當年赴日的少年工而言,在人生的暮年得知這個消息,更是一大鼓舞。
1943年赴日參與造飛機的8千多名高座少年工,80年後能參加的人數只剩10人,很多人已經行動不便,卻還是勉力參加,圖為8月5日中午聚餐後合影。前排中坐輪椅者為李雪峰。(圖/陳婉眞攝)
所謂「台灣少年工」,是日本政府於1943年透過台灣總督府,在各國民學校招考國小或高等科畢業生,經訓練後赴日本神奈川縣高座海軍工廠,以半工半讀方式協助造飛機,言明三年學成後可取得工業學校畢業證書,吸引很多各校優秀學生報考,共有八千多人分八梯次赴日。
可惜日本於1945年戰敗投降,少年工們無緣取得學位,但那一段在日本的經驗成為很多人的人生中最重要的回憶,許多少年工們回台後,在各行各業都頗有成就。
2010年高雄市關懷台籍老兵文化協會舉行研習營,李雪峰(前排右三)應邀向學員講述台灣少年工的故事。(圖/陳婉眞攝)
1988年台灣解嚴的第二年,全國性的「台灣高座會」成立,從此每年展開集會,並組團回日本「故鄉」(高座會員暱稱當年高座海軍工廠所在地神奈川縣大和市為他們的另一個故鄉)訪問。
高座會的會長李雪峰,今年即將滿百歲。從1988年以來,他的最大心願就是在台灣設立台灣少年工顯彰碑,以及讓台灣少年工的存在,得到日本歷史的正式承認。
去年高座會80周年紀念時,李雪峰在台灣立碑的心願終於獲得實現,在高雄市「戰爭與和平紀念公園」立碑的活動中,台日雙方的高座會都參加了盛會,李雪峰也親自參加。
這次,日本政府決定將高座會的故事納入高中歷史課本的消息傳來,台灣高座會會員正欣喜雀躍之際,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消息傳來的第二天,也就是2月21日一早,會員們在群組接到李雪峰於睡夢中長眠的噩耗。
2023年8月5日,台灣高座會會長李雪峰(中) ,與日本高座會會長石川公弘(前排左),及台日交流高座之友會會長何敏豪合攝於第一座台灣少年工顯彰碑揭幕前。半年後日本方面傳來:日本政府三年後將把台灣少年工的故事寫入高中歷史課本,幾乎同一時間李雪峰在睡夢中辭世,彷彿他人生心願已了,無憾的離開人間,享壽百歲。(圖/何敏豪提供)
會員們在悲戚不捨之際,也深感不可思議,彷彿冥冥中李雪峰也領會到了這個他期盼了80年的好消息,放心的離開人世,回到天家。
李雪峰是在終戰由日本返台時,和前總統李登輝搭同一艘船而相識,成為李前總統一輩子的友人及支持者,曾任李登輝民主協會理事。
我是在14年前第一次訪問李雪峰。在那之前不久,許龍俊跑來找我,說他想參選李登輝民主協會的理事,拜託我投他一票,為了投他這一票,我也去參加協會,竟然不小心被選為監事,也因而多次在參加理監事會議中更加認識李雪峰,並對他作了訪問,收錄於拙作《消失的1940年代——造飛機的小孩們》。
也是透過李雪峰的訊息,才得知高雄市關懷台籍老兵文化協會的存在,當時的理事長江仲驊是我在美國時的舊識,只是返台後有一陣子沒有聯絡,幸有李雪峰的介紹,我們才得以重新聯絡上,我也因而成為他們的志工,幫老兵及少年工們作口述歷史的訪問。
在駐日代表謝長廷(前排右一)的鼓勵下,台灣高座會除了正副會長李雪峰(前排中) ,何春樹(前排左)之外,已有何春樹的侄子何敏豪(二排中)接班,成為全台灣唯一有二代接班的台日民間交流團體。(圖何敏豪提供)
也是因為這樣的關係,得知失聯多年的何敏豪,在駐日代表謝長廷的鼓勵之下,成為高座之友會的會長,這也是國內唯一傳承至第二代接班的台日交流民間團體。
當何敏豪說想在台灣設立台灣少年工顯彰碑時,我建議他到旗津參觀戰爭與和平紀念公園,最終戰和公園成為少年工顯彰碑的立碑地點,說起來也是李雪峰的關係,才能於去年順利舉行顯彰碑揭幕典禮。
那一代受過日本教育的台灣人行事一向低調,李雪峰也不例外,他在訪問中說,從1988年起,每年高座會回日本「故鄉」時,他至少要準備兩百張以上的賀年片。一直到疫情之前幾年,他們通常春天大約5月間去日本,秋天約11月間,日本高座會會過來回訪,這個慣例在武漢肺炎大流行時被迫終止。
少年工第一次赴日時,人數浩浩蕩蕩近千人參加,後來因大家年事漸高,參加者逐年銳減。李雪峰說,頭二十幾年,他每次都自費買100份的禮物,以高座會的名義分送給當地朋友,賓主盡歡。
大和市市長對這些老人也都招呼得非常周到,每個人都安排一位中年婦女全程陪在身邊,他們每次回到台灣,一定打電話向日本方面報平安,反之,對方來訪時也一樣。
在那次的訪問中,李雪峰曾說:「我們在和他們交流中間,大家談台灣和日本的關係,談到最後他們說,沒有台灣,日本無法生存;沒有日本,台灣也無法生存,所以兩者一定要手牽手,大家要合作,必要時他們會找一些人替我們講話。現在在東京就有七、八個會,剛開始是由台灣返回日本的人士組成的,像『台灣協會』、『日台交流會』、『李登輝之友會』、『日台文化教育會』...等。」
2017年,高座會副會長何春樹(右)獲日本政府頒贈旭日小綬章,李雪峰(中)特別前往祝賀。(圖/何敏豪提供)
可見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說的:「台灣有事,就是日本有事」這種說法,其實是李登輝前總統和他的好友如李雪峰等人,長期致力於台日民間交流所獲致的結果。
2013年6月,李雪峰因為熱心推動台日交流,獲得日本政府頒贈敘勳第4等級「旭日小綬章」;4年後的2017年,台灣高座會副會長何春樹,也同樣獲頒「旭日小綬章」。同一個民間團體的正副會長都獲得日本官方的肯定頒發勳章,是相當不容易的事,兩人都謙稱榮耀屬於全體高座會會員,而它的另一個意義是,台灣高座會的精神深受日本官方的肯定與感謝。
李雪峰走完他的百歲人生,一方面令人不捨,從歷史的角度看起來,他以民間人士的力量推動台日友好聯誼,特別是努力讓台灣高座少年工的故事,長留台灣與日本的歷史,也算是令人稱羨的千古流芳事蹟,他這一生為台灣高座會與台日民間交流所作的貢獻,讓許多人銘記於心。
李雪峰會長一路好走。
(文章只屬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陳婉真,曾擔任《中國時報》記者、美國《美麗島週刊》創辦人、立法委員、國大代表、台灣產業文化觀光推展協會理事長、綠色台灣文教基金會執行長等職務。
她生於彰化縣,從小立志當新聞工作者,台灣師範大學畢業便後順利考進中國時報,仗義執言和使命必達、務實求真的精神,讓她在新聞界以犀利觀點聞名。
她在戒嚴時期挑戰禁忌,即投入政治改革,因此成為黑牢裡的政治犯,但是無畏無懼的堅持理想,不論藍綠執政,從不向威權低頭。
現在是自由撰稿人,想記錄主流媒體忽略的真實台灣故事,挖掘更多因為政權更迭而被埋沒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