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桑德斯《十二月十日》與《林肯在中陰》兩本小說集封面。圖:郭淳華
無意間在一份大學開的「小說創作課」的推薦書單中,看見喬治‧桑德斯的名字,他是唯一一個被列入兩部作品的作家,一部長篇小說《林肯在中陰》、一部短篇小說集《十二月十日》,我因這個機緣而認識這位美國作家,他是一個擅長說故事的人,兩本書都極好看,尤其是長篇《林肯在中陰》。
通常我在記下自己閱讀過的書時,甚少採取「推薦者」的角度敘寫,我的出發點多半只是為自己留下紀錄,因為閱讀這件事,每個人喜好差異甚巨,我實在沒資格自以為是地侈言推薦。但《林肯在中陰》這本書,我真心覺得可以用「非常值得一讀」來形容它。
它是那種在放書店架上,你看到書名時,完全不會想拿下來的書;即使無意間拿下來,若只是隨手翻翻一兩頁,也很難被它的內容吸引,並不會想把它帶回家。但,只要開始靜下心來一頁頁閱讀,讀者很快會被它動人的故事內容和特殊的表現技巧深深吸引,大為嘆服,完全進入書中,甚至忍不住進一步思索:如果是我處在「中陰」狀態中呢?那個我在乎的人、已離開人世多年的人,他還留在「中陰」嗎?如果他已脫離「中陰」,那麼他是捨棄什麼、領悟了什麼呢 ?
書裡並未明確界定「中陰」是什麼意思、什麼樣的狀態,我特意找了資料:Bardo 中陰,在藏文中是指「一個情境的完成」和「另一個情境的開展」,兩者間的過渡或間隔。在梵文中又稱為中蘊、中有身,指「生命在死亡之後到下一期生命之前的中間存有狀態。」
光是「中陰」這樣的背景設定,就有許多值得深入探討的議題了,再加上作者取材的對象是林肯(沒錯,就是我們熟知的南北戰爭中的美國總統)與林肯兒子病逝的真實事件,書裡引用大量的史料、書信、新聞、文獻來進行敘事,其中當然不乏作者虛構以假亂真的資料,但這些羅列的龐大資料一點也不枯燥,僅據此即可織就故事的全貌,真令人感到意外 。
虛實交錯中,讓處在中陰中的「眾鬼、眾靈魂、眾精神狀態」喧嘩發聲,各有其情、各具魅力、各自展現,關於傷逝者、眷戀者、被拋棄者、被剝奪者、信念崩解者……的種種體悟。
「眼前的這些以及萬物均始於虛無,只是靜止的巨大能量,然後我們為它命名,給他們愛,它們因而成形。現在我得永遠失去。親愛的朋友,我在這塊時光緩滯至靜止,俾使我們片刻如永恆地活著的地方思緒狂湧,離去前我想跟你們說--再見再見再見。」
離開中陰,前往下一個階段。還是,現下的我們其實就在處在中陰的狀態裡?
另一本短篇小說集《十二月十日》,更是展現了喬治.桑德斯奇詭多變的想像力。這本書的頁數不多,可以稱得上輕薄,但在閱讀的那十天裡,它在我的背包中被攜來帶去,益發沉重,十個沉重的故事。不要被某些對此書的介紹詞給騙了:「這是喬治.桑德斯最平易近人且感人肺腑的作品。」它只是文字平易,但並不好親近,更不感人,甚至有點驚駭,作者用輕描淡寫、狀若無事的語氣,寫著一個個深具諷刺且顛覆想像的故事。
某次與一個友人聊起看完此書的感想時(很高興有人和我讀同一本書),我們共同的感覺都是:嚇壞了!她說被〈逃出蜘蛛頭〉嚇壞了,我說被〈森普立卡女孩日記〉嚇壞了。
這兩篇,是書中最具有超現實元素的故事,〈逃出蜘蛛頭〉提供給讀者一個「人體實驗」的場景,所謂的「蜘蛛頭」是執行實驗控制者的控制中心,被實驗者身上背著行動包,透過行動包注射藥物,可以讓被實驗者呈現所有控制者想要他們做的任何反應 ,所-有-的-都被控制!
語言匱乏?給你藥物;無法愛人?給你藥物;愛得太過?別擔心,藥效過了就好。你以為自己憂鬱、難過、沮喪、痛苦如此深刻,其實也不過是「釀鬱」這個藥物起作用罷了。愛與性慾無法相信,傷痛與憂鬱也不是真實的。
〈森普立卡女孩日記〉是一個愛孩子的善良父親的日記。但好人也會做出荒謬的事,他並不知道、沒發覺那些事情的荒謬性,因為大家都這麼做(尤其是有錢人家,他希望這樣做之後可以取悅他的孩子,讓孩子不至於被別人瞧不起):在院子裡立上架子,懸掛一排森普立卡女孩做為裝飾。在我這個讀者的想像裡,那一排森普立卡女孩就像是風鈴一般,只是她們不會發出叮噹的聲音,而是在風吹來的時候,身上的白色衣裙會優雅地飄颺,讓庭院的風景充滿詩意。
但,這些女孩是活生生的、來自貧窮國家的女孩。故事裡交代她們如何被吊起,如何維持生命,「她們不會痛的」、「她們欣然做這個工作 ,因為遠方的家人因為她們成為森普立卡女孩而生活大為改善 」。在合約截止之前的每一天,她們都將吊在那裡,成為富者家庭裡的一道令人忻羨的風景。
在我有限的閱讀經驗中,喬治.桑德斯是將這些驚悚、懸疑、充滿想像的故事,寫得最理所當然,毫不刻意便令人深思感傷的優秀作家 。
作者:郭淳華
台北市建國中學國文老師
本篇文章轉載自《 桃園電子報 》。原文:副刊/擅長說故事的喬治.桑德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