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懂王家衛的「女性主義」 看《繁花》就不再問「寶總愛誰」
胡婧／大陸央視駐台記者
作為王家衛忠實的粉絲最近在二刷《繁花》，和台灣同樣追劇的朋友討論，總會聽到兩種有意思的視角：
第一，是周旋在三位女性當中，還有一位念念不忘初戀「白月光」的寶總，究竟是不是「渣男」。
第二，馬伊琍飾演的夜東京老闆娘玲子，唐嫣飾演的活潑靈動的汪小姐，以及風情萬種手握著3000萬人民幣現金流水殺進黃河路的至真園老闆娘李李，寶總究竟愛誰？
然而，如果你懂王家衛，你看過《一代宗師》裡倔強清冷的宮二，又記得《重慶森林》裡靈動深情暗戀警察663的阿菲…帶著簡單的「偶像劇」視角去看王家衛，就往往會忽視：王家衛的作品裡，永遠不會有「傻白甜」式的女性，也沒有「霸道總裁都愛我」式「偽獨立女性」—他對於女性的尊重，刻在每一部作品裡。
《繁花》尤其是：這也是每次聽到上述討論，我會很認真的想—seriously，這真是個無聊的話題。這部劇絕不是簡單的小情小愛，三女爭一男，或是男版瑪麗蘇，這部劇裡出現的女性角色，幾乎都閃著光。
夜東京的老闆娘玲子，被評為「直男們最看不懂的角色」。身邊有無數男性朋友對玲子的評價都是「作」、「愛錢」、「勢利」。她是進賢路上永遠讓寶總賠錢的夜東京老闆娘，是2000塊買個珍珠耳環，轉手告訴寶總要兩萬的「狠角色」。然而如果只戴著這樣的視角去看，卻又讀不懂她的深情。
她是典型的「滿嘴都是利，滿心都是情」。《繁花》的前十集是她用上海女人「作」的方式不斷試探寶總對他的底線，要錢要生意要資源。然而當她的信仰在「珍珠耳環事件」後崩塌，知道自己對寶總等待無望的時候，又立刻振作、清醒、決絕。
她消失了幾個月回來上海後，要求寶總退出餐廳股份，原封不動將夜東京賬單全部交給爺叔，甚至將寶總這些年給他所有錢買成的保險也都原封不動還回去。她開始認真經營沒有寶總的「夜東京」，用日式料理的方式來做上海本幫菜，成為進賢路上明星餐廳。
王家衛沒有用俗套的方式來解讀玲子，她沒有因為寶總不愛自己遷怒於汪小姐或者是其他女性，她大方的給開始創業的汪小姐送去開業禮物，向黃河路上李李討教飯店經營。
當大家都以為玲子已經不愛寶總了，最後一集，玲子又對著鏡頭幽幽說出：「別人都說寶總是靠著我才有運氣，我在身邊一直不走，是擔心別人說的都是真的。」
這時候你才懂，她的情深意長恰恰是《繁花》裡一直的主題「不響」—她把炙熱的深情全部藏在了心裡，去成全胡歌飾演的寶總。
這是她俠義的對「相逢於微時，不曾相忘於江湖」的回報，也是大度的對「白頭並非雪可替，相逢已是上上簽」的珍惜。
如果說玲子對寶總情義總要有些人生閱歷才能讀懂，汪小姐對寶總則是熱情而直接的情感。唐嫣在這部戲裡貢獻了這些年最出色的演技，將這個前期有點呱噪的上海小囡，後期蓬頭垢面說「我要做自己的碼頭」的汪小姐刻畫的明媚動人。
汪小姐前期是「戀愛大過天」，又有著外灘27號外貿局的平臺，上海獨生女的底氣，純真爛漫沒有心機。王家衛含蓄的用鏡頭表達了寶總對汪小姐淺嘗輒止的愛，在成功將三羊品牌上市後，奔跑在外灘的汪小姐，在陽光下動人的微笑，寶總呆呆看了幾秒，做了一個把領帶塞進西裝的動作。
這是一個商務場合的動作，而這麼個小細節是此時身為寶總又和汪小姐有著業務往來的寶總在提醒自己：維持這份情感的邊界。
王家衛用「排骨年糕」來暗喻兩個人的關係，排骨是排骨，年糕是年糕。外灘二十七號外貿局裡的汪小姐可以愛的明目張膽，但寶總卻不敢直接回應：
因為汪小姐明晃晃的許下心願，要在外貿局裡做上科長，而胡歌飾演的寶總對這份感情的「不響」又是對汪小姐的成全。面對汪小姐暗示說要辭職離開27號「一起去賣茶葉蛋」，他也只能暗戳戳回應說：「我為什麼要去賣茶葉蛋」。
然而，最初外灘27號的汪小姐不懂。她還帶著天真在被下放的工廠裡倔強的忙碌，從明艷的「浦西明珠」跌落到工廠裡落魄的小汪。她決心離開27號的初衷依舊是隱隱期望著能夠和寶總在一起。然而在黃河路上為了她挨了一巴掌後，她被徹底打醒了。
王家衛對於這一段的處理讓人拍案叫絕，唐嫣和胡歌的演技也是讓人驚艷。替汪小姐挨了一巴掌的寶總前一秒還是憤怒和隱忍，下一秒看向驚慌失措的汪小姐已經是深情和愛護，而唐嫣飾演的汪小姐卻是震怒、驚訝。她在那一刻讀懂了寶總對自己的情意，當她飛奔進寶總懷裡幾秒，又不敢停留立刻跑開的時候，我知道，王家衛又立住了一個鮮活、獨立、明媚的女性角色。
李李大概是《繁花》三位女主角中最為神秘、冷艷的角色。她和寶總的戲很多時候讓人聯想起王家衛的《花樣年華》，極致的曖昧、拉扯。東北大妞辛芷蕾受訪時曾經說，拍這部戲王家衛專門讓她學走路，走出那種風姿卓越和風情萬種。
作為黃河路上最神秘的老闆娘，李李和寶總卻更像是勢均力敵的戰友，有曖昧的情愫但是更多是彼此的扶持和惺惺相惜。
而王家衛的高級之處也在於此，他保留了兩個人相處時暗暗流動的情愫，但又很好的留白讓情緒暫停在那裡。一場戲是李李因為涉嫌內幕交易被員警帶走審訊一晚走出來，在寶總車上沈沈睡去，一場戲是兩個人最後見面，李李抵押餐廳為寶總提供資金幫他打股市大戰時，她從樓梯上轉過臉去似乎要親吻寶總，但暫停幾秒又變成了商務的握手告別。
李李的角色像是朵「空門玫瑰」，外表高冷艷麗帶著生人勿近式的美艷，但是內心卻支離破碎。王家衛對李李的角色和原著相比做了較大的調整，隱去了她不堪的往事，把她的悲劇感都凝聚在那個一手把她從小小的交易員帶出來成為女老闆的「A先生」裡。
辛芷蕾在劇裡貢獻了最為動人的一場哭戲，是眼睜睜看著在股市裡失敗的A先生跳入河中，在車裡哭的撕心裂肺。在她和胡歌飾演的寶總告別後，又回想起這個場景，而A先生已經是胡歌的臉。
王家衛用這個鏡頭巧妙暗寓：李李對寶總已經動了心。但是她還活在和A先生的過去，這份情執包裹下，她已經沒有力氣重新打開自己。
在劇裡，李李最終賣掉至真園，用所有的錢還了A先生欠下的債務，然後遁入空門。
她和寶總點到為止的更多是義大於情，是商海裡的相識相惜。
電視劇《繁花》之所以高級，是它沒有局限於《小時代》式的男歡女愛，而是在洶湧的大時代裡，那些悸動、曖昧、深情、愛慕、守護的情義。
王家衛有次受訪時說，拍《繁花》的時候想像的其實是武俠，而他讓胡歌不停尋找的是拍《仙劍奇俠傳》裡李逍遙的感覺。劇裡的每一個女性角色都熠熠生輝的，胡歌演的寶總也不是簡單周旋在幾個女人之間的「渣男」。
無論寶總、玲子、汪小姐還是李李都懂，在這個世界上總有比情愛更大的事情。因為「男女之事，需要天時地利，差一分一釐便是空門」。而愛，首先是成為自己再成全別人。可以直白而濃烈，也可以深情綿長的「不響」。它是不顧一切地奔赴，也是勇敢決絕的告別。
劇中最後也沒有交代，寶總究竟愛誰，但看完之後，悵然若失又覺得溫暖有力，關於誰愛誰的討論不再重要。王家衛在通過《繁花》表達這個時代裡真實、蓬勃、複雜而又獨特男女身上迸發的生命力：他們像江湖俠客一樣，相逢於微時，相伴成全，然後在追逐自己目標的路上，又暫時分離。他們重情重義，可以為情癡狂，但也懂得要適時灑脫的放手，再驕傲的回首說，江湖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