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生長在綠地上的樹。圖:怕怕提供
你說,你讓學生寫了篇作文,題目是「如果我是一棵樹」。那時我們正走過一排落羽杉,我指著要你看那淺灰中包裹著青蒼的綠,一顆顆渾圓飽滿卻只如彈珠般小小的果實。
你問我,如果由我來寫,我會希望自己是什麼樹?生長在哪裡呢?是碩大的?還是枝條纖細的?我說你真是循循善誘的好老師,但我還是寫不好這道題。我無法想像固守著一方小小的土地,無法只是佇立著,對眼前一切恆常或幻變,只是枝葉搖顫。
那一晚回到自己小小的蝸居,突然想起讀書時代曾着迷過鍾曉陽《哀歌》,一直記得書中一掀開扉頁,便悠悠浮現的細訴:「近日我常想到死亡的事情。從前我們也談論過死亡; 你說你願意死在大樹下,讓樹根吸取由你的屍骨所化成的養料,越長越高。那棵樹看得多遠,你就看得多遠。」「『我願意做那棵樹。』我說。」
至今我仍記得,讀著《哀歌》時,總能聽見的自己的呼吸。我是整顆心因那樣的愛情震顫著。但我開始害怕席慕容的那首詩,那首你說每年都要為學生解說好多次的詩:
「 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為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祂讓我們結一段塵緣;佛於是把我化做一棵樹,長在你必經的路旁 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對我來說,成為這樣一棵開花的樹,像是陷入一場無從止息的折磨。如果仍有著人世的想望,就無法屹立如一棵樹,我一點都不願想像賦予樹人的感知,樹不必有人的聚散悲歡。
搬回台北這十幾年,恢復以往到處行走看樹的習慣,看著富錦街的菩提,一陣風吹起,像一波波海潮襲來;走過忠孝東路國父紀念館圍牆邊,一連好幾棵的楓香,看著地上落下黑黑小小的毬果,總讓我想起龍貓裡的煤炭精靈;而羅斯福路上的木棉樹,每到三月,便將人行道點染得紅橙橙的。這一年年一次次屬於樹木的輪迴幻變,在四季更迭裡,以各種姿顏令我駐足流連,我除了貪戀地以為相機可以留下些什麼,還能做什麼呢?人世不少美麗的風景,我能如何呢?
我突然認真的想了想,如果我是一棵樹。我想成為怎樣的風景?
我想了想,想了想,如果我是一棵樹,我還是只會是一棵樹,開花或者不開花,但一定得是隨著秋風或寒風,顫落一季繁華,淒清地度過某一個時節,再等候著天地的風清雨潤,輕輕吐露新芽。生長在哪裡呢?佇立在廣陌曠野,深山水岸,城市街頭,都可以。只是我依然堅持,再也與人世無關,我是一棵樹,就只是身為一棵樹,震顫枝葉,只為了一棵樹的本能,向著高空生長。
作者
淺淺
本篇文章轉載自《 桃園電子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