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郎亞玲
《我之所以來這個世界》
燕子築巢
小雨霏霏
我之所以來這個世界
是為了親吻山谷裡的蓓蕾
是為了聽你
唱一首歌
風很輕盈
葉在耳語
我之所以來這個世界
是相信
生命較故事艱難
而藝術比人生美滿
我們在長廊的盡頭相遇
信物
是你那雙發光的眼睛
總有一天
我能與你背負的行囊
一同走向波濤如浪的森林
用雲的手絹為你拭汗
我們在沉睡的屋簷下
擁懷愛情
一刻太短
一生太長
星星的唇
月亮的乳
雨滴的信步
我之所以來這個世界
你之所以來這個世界
只有腳下的塵土
恍惚的愛人們
切莫像小鹿般
閃躲
幸福
這是來不及收錄在詩集裡的一首詩，卻不期然地道出了我之所以出第二本詩集《我和你，馬里亞納海溝》的因緣。十年前第一本詩集出版後，現實中的我又經歷了三段情感，乍看接續綿密，毫無縫隙，實際上內在的本質沒甚麼變，一樣華麗卻匱乏﹔豐富卻空虛﹔繽紛卻蒼白。這裡頭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我們在長廊的盡頭相遇/信物/是你那雙發光的眼睛
「情」與「愛」不同，情是人與生俱有的一種感受力，基本上是人性的一部分。有如〔周易‧繫辭上〕第十章所說：「易无思也，无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一個人在生活之中，只要平靜專注，都會感受到情感的流動，它無須客體，無須行動，可以自然而然運作－「感而遂通」。換言之，一條腸子通到底，假設我對你有情，是我說了算，你承認與否一點也不重要，我可以讓你知道，也可口風很緊，把秘密帶到棺材也死不說。
情向內探索﹔愛向外輻射，情囿於一己狀態，愛擴及客體乃至社會環境。相較於「情」，「愛」複雜、困難許多。中文最早出現「愛」的象形字，在金文裡，愛由兩個部分組成，一是張口述說﹔一是心，組合起來就是張開口述說心中所愛。後來秦小篆的「愛」字多了下邊一隻足（夊），代表行走的行動力。至此愛就不只是說說而已，而有更積極的行為與行動。當我們捕捉到愛的原始義，也不得不嘆服古人造字的奧妙，對愛的理解一點也不浮誇，愛須「付諸行動」且「言行由衷」。
◆我們在沉睡的屋簷下/擁懷愛情/一刻太短/一生太長
然而，就算秉持了愛的本義，訴諸生活日常，我們發現愛的行動往往窒礙難通，因為古人只說出了一半的道理，另一半留給世人自己去碰撞，自己去理解。這另一半指的是愛的客體，愛既然由主體發出，它勢必有一個接收的對象，承受的載體，但，通常施愛者往往只注意到了自己的狀態，卻忽略了愛的對象是否有同步的感應、具備接受的條件、以及能否做出相同頻率的反應或相當質量的回饋?
因此，當動之以情的男歡女愛，掃描到日常生活環境，基本上完全暴露出它的先天缺陷，直言之，一個個體和另一個個體之間，存在的了解基礎實在太過薄弱，就算做好坐滿語言的表達、行動的積極，這也不足以支撐這份情感百分之幾的成功率。好吧!也許我們可以自問：有情人之間的愛情成功率究竟有多少?如果是我，我會說撐一年不到5%。看到這裡大家一定會認為，筆者實在太悲觀了吧!既然明知如此，那為什麼還要繼續談戀愛呢?
◆我之所以來這個世界/是相信/生命較故事艱難/而藝術比人生美滿
這本詩集裡，都是愛情裡飽受的相思、挫折、失落、委屈、煩惱、缺憾、後悔、痛苦，但它沒有想像地如此悲慘與不堪。像看一個馬戲團的演出，有美女璀璨華麗、波瀾壯闊的舞蹈場面﹔有野獸嚎叫齊鳴、奔跑追逐的叢林探險﹔有奇人高空跳躍飛接、凌空翻滾的特技身手﹔自然也少不了丑角拉扯推擠、插科打諢的幽默嬉鬧。愛情有笑有淚、苦樂參半，愛恨交織，喜劇悲劇輪流上場，何況還有謎中謎、戲中戲、局中局、案外案，令人瞠目結舌、目不暇給、滿頭霧水、破涕為笑。
單戀、錯愛、失戀、分手、背叛…….都沒有關係，我們還有「詩」，還有「小說」，還有「散文」，還有「戲劇」…….我們會讓愛情在各種文學作品裡「重生」、「圓滿」﹔而「詩」，絕對又是其中首選。因為唯有「詩」表情達意的迂迴婉轉、一唱三嘆，朦朧曖昧、欲語還休，最能為困惑於愛情習題的曠男怨女代言，在迷局中獲得一絲絲喘息，甚至救贖。
◆我之所以來這個世界/你之所以來這個世界/只有腳下的塵土
小時候地理科讀到介紹「馬里亞納海溝」，留下十分驚詫和深刻的印象。這個地表已知最深的海溝，位在太平洋板塊俯衝於菲律賓海板塊之下，海溝底部於海平面下的深度竟達海拔高度： -10,994 公尺，高於聖母峰拔地而起的高度： 8,849 公尺。這超過人能理解的深度，激起了我無限的想像，用之形容我對人與人之間的同情共感的鴻溝之大，差可比擬。
撇開「緣分」，拋開是否已盡全力，我認為追逐愛情本質上難以克服的困難點，其實在人與人之間永遠難以理解、了解、掌握的性格和思維，這讓「溝通」無法建立在一個穩固的基礎上，讓愛堆疊。愛情的「常」，貌似有模式、有規律可循﹔愛情的「變」，卻更勝一籌，永遠出其不意、脫離常軌。情人們總是孜孜矻矻、戰戰兢兢守護著自己的愛情城堡，誤以為自己所愛的對象在掌控之中，其實這正是愛情的「假象」，盲目地以為愛情是如此簡單明白。
情人既不簡單，愛情也難求甚解－這是我目前得到的愛情正解，如同情人們隔著馬里亞納海溝，眺望一望無際的海洋，也同時意識到白浪覆蓋下的海溝，深不見底、難窺究竟。
◆恍惚的愛人們/切莫像小鹿般/閃躲/幸福
很喜歡老子道德經中對「道」的描述﹔這段話如果換成對「愛情」的詮釋，不也極其生動貼切嗎?
「道之爲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眞，其中有信。」
實中帶虛、虛中有實，恍恍惚惚，雖虛非全無﹔窈兮冥兮，雖遠有其真!在愛情之中，我們需要的不是愚昧的勇敢，也不是慌張地閃躲﹔也許我們欠缺的是凝視人性的端倪，以及毅然大步地「跨越」。
身而為人，既然來到這個世界，還是莫混沌遲疑，勇敢接受愛情的考驗吧!
(本篇為詩集<我和你，馬里亞納海溝>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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