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輝(左)與作者合照於華陶窯。
作者/陳婉真
雖然說生離死別本是人生常態,然而,有些好友的離開,還是會讓人感到生命中失去重要的一角,心裡的某一塊掉落不見了。華陶窯窯主陳文輝走了,這幾天就是有這樣的感覺。
已經忘記是在什麼場合認識他的,卻永遠牢記1979年4月,我和吳哲朗在省議會創辦《潮流》地下報時,第一筆捐款就是他送給我們的。
到後龍福祿壽生命園區祭拜陳文輝。
那時他在台中從事腳踏車出口的生意,晚上沒事常會找我們去 Piano bar 喝酒聊天罵國民黨,喝到一定程度時他也會開始唱歌,他的歌聲相當感性。
1979年是多事之秋,那年6月底我臨時接受林義雄的建議赴美。8月,國民黨逮捕提供照片給我們的陳博文及印刷廠老闆楊裕榮,吳哲朗開始逃亡,我在美國展開長達12天的絕食,抗議潮流同事被捕。
當時黨外勢力非常微薄,雖然我的絕食行動讓蔣經國政府備感壓力,最終還是靠一些和國民黨關係良好的人士穿梭聲援。這背後就是因為陳文輝和黃越欽、尤清等人都很熟,原來他不只在台中常和我們去 Piano bar,到台北時他就去政大學生宿舍找他們聊天。吳哲朗跑路時,陳文輝成功說服黃越欽出面和國民黨高層商談,等談好後,吳哲朗才出面「投案」,保釋金還是當時國民黨中央政策會副秘書長關中代墊的。
陳文輝(中)手拿早年突破黑名單造成轟動的面具。(圖/邱萬興攝,本文其他照片均為陳婉眞攝)
那是戒嚴時期首次經由抗議而成功救出同志的一次難得經驗。當然,我付出的代價就是變成黑名單無法返台長達10年,最後還是靠自己成功「翻牆」回到自己的故鄉。
陳文輝是在兩年前一次閒聊中,特別慎重其事的告訴我這件事,我也慎重其事向他道謝並記錄下這件軼事。(有關陳文輝的事蹟,我曾在2017年寫了一篇訪問稿:https://umedia.world/news_details.php?n=201906031715563633#201906031715563633)
會從腳踏車外銷轉而開闢華陶窯,除了因為經營上受到大環境影響而不得不重啟爐灶。最主要是「惜花連盆」,為了太太陳玉秀而闢設窯場,並逐漸闢建後山一大片庭園。
早年華陶窯的陶藝品,是以火炎山附近滿滿的相思樹枝柴燒而成。相思樹原本是燒製木碳的原料,華陶窯就地取材,既方便,更巧合隱含夫妻兩相思相愛同心協力的寓意。
相思林環繞的華陶窯相思地。
柴燒是一種古老的技術,難度很高,主要是在柴燒過程中木灰燼和陶土的自然結合,也就是木材燃燒所產生的灰燼和火焰直接竄入窯內,與窯內的落灰自然依附在坯體之上。在高溫燒烤下形成層次豐富的自然灰釉,熔化或未熔化的木灰,在陶器表面形成平滑或粗糙的質感。
由於這種窯燒作品每一件都是獨一無二,在台灣經濟起飛的年代,一度成為行家收藏的藝術品。加上各地普遍缺乏旅遊設施與景點,華陶窯巧妙結合花、陶、窯、空間美學等元素,而且他們講求旅遊品質,一律採預約制,不但成為知名度頗高的景點,還造就鄰近地區成為一處假日滿滿人潮的觀光勝地。
陳文輝則一本初衷,一面從政,從獄中當選苗栗縣議員開始,也曾當選過立法委員,另一方面,難得有空在家時,他和開墾後花園的師傅們一樣,戴著斗笠、扛著鋤頭在烈日下辛勤工作。根本沒有人認出他就是這個美麗而充滿人文氣息的華陶窯窯主。
相思華陶窯。
在號稱「苗栗國」的民主蠻荒地帶,陳文輝給人的印象是有點孤傲「歹鬥陣」,私底下的文輝其實是感性、多情又靦腆的人,每有群眾演講,他總是要先喝一瓶啤酒才上陣,藉微微的酒意掩飾他的靦腆本色。
由於身為家中長子,文輝不只對弟妹照顧得無微不至;對於他認定是朋友的同陣營好友,他一樣兩肋插刀,盡全力給予幫助。最記得我突破黑名單回來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國民黨因為沒有前例可循,不知道如何處理我的戶籍問題,我成為無法設籍的「幽靈人口」。隨後回台的兒子也一樣無法入籍而不能就學,差一點被遣送回美國,我持續抗爭很久才終於獲得解決。
那段「有路無厝」的時間,陳文輝多次邀我和兒子去華陶窯小住。兒子在滿山美景環繞的土角茨,享受文輝一家熱情的招待,那是歷經驚恐的街頭抗爭中難得的平靜鄉居生活;文輝夫婦還慎重其事的跟我說,萬一我被逮捕,他們會負起撫養兒子的責任,「你就放心去坐牢吧!」文輝故作豪氣的說,當時全身充滿怒氣的我只是故作輕鬆的點點頭,現在回想起這段「託孤」的往事,不禁淚流滿面。
多年後,文輝因為太太出家而大受打擊,華陶窯的經營也經歷一次次的考驗,從政路上則因為理念相同而選擇加入建國黨,最終慢慢淡出政治圈....,許許多多的人生曲折路,他一個人默默承受。
窯主陳文輝工作後休息的背影,只能成追憶。
他依舊不媚俗,孤寂的走他自認為對的路,在他的努力下,2015年華陶通過環境教育設施場所認證,成為苗栗縣首處以文化保存類別通過的場域;2021年,他又獲得第一屆文化部「文協獎章」,贊譽他無私奉獻、熱愛鄉土,長期致力推動臺灣藝文產業及自然生態發展。
這兩次的獲得認證,看得出他非常高興,也不吝惜的和老友分享他的喜悅。
陳玉秀出家多年後,由於健康因素,子女經奔走商討,最後家庭會議決議,在華陶窯整理一處法師修行及住宿的場所,以方便家人就近照應。法師自知時日無多,每天在華陶窯忙著把昔日對於窯燒技藝的心得整理流傳,那是她生命中對華陶窯的最後貢獻了。
有一次造訪華陶窯時,巧遇法師和文輝的妹妹,我們三個女人坐在荷花池旁天南地北的閒聊。聊到窯主的過往生活點滴,好像是講到窯主身為家中老大的重擔,法師說啊說的,說到早年身為長子長媳的酸甜苦辣,突然情不自禁的落淚,我眼前的法師,瞬間回復成為當年那個扛著一般人很難扛起的重擔,舉步維艱的華陶窯女主人,那畫面令人永生難忘。
華陶窯著名的古早味割稻仔飯 。
陳文輝在生命的最後幾年,很不幸遭遇次子車禍身亡,其他子女也都一時之間難以接棒。他既不聲張也從不叫苦,每天依舊守著那個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是他們夫婦用心經營起造的華陶窯。陳文輝曾說:「我現在經營華陶窯的心態不是要賺多錢,而是儘可能透過這塊土地與歷史軌跡的多文化相融,創造一個屬於『在地』生活美學的典範!」
他說:「身為先行者要創造風範,讓後進有軌跡可循。這就是我現在在做的工作。我相信有一天我不在之後,我的子女和我的家人會好好把華陶窯經營得更有聲有色,我對他們有信心。」
承擔重任、開創典範,孤寂的墾荒者文輝兄,一路好走。
(文章只屬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陳婉真,曾擔任《中國時報》記者、美國《美麗島週刊》創辦人、立法委員、國大代表、台灣產業文化觀光推展協會理事長、綠色台灣文教基金會執行長等職務。
她生於彰化縣,從小立志當新聞工作者,台灣師範大學畢業便後順利考進中國時報,仗義執言和使命必達、務實求真的精神,讓她在新聞界以犀利觀點聞名。
她在戒嚴時期挑戰禁忌,即投入政治改革,因此成為黑牢裡的政治犯,但是無畏無懼的堅持理想,不論藍綠執政,從不向威權低頭。
現在是自由撰稿人,想記錄主流媒體忽略的真實台灣故事,挖掘更多因為政權更迭而被埋沒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