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秉賢
不談筆墨
我五齡結畫緣,與筆墨打了半個世紀的交道。顧影自憐,付諸平生,成也筆墨,敗也筆墨。忽有一日,醍醐灌頂,乍感自己被筆墨綁架了。撿得是芝麻還是西瓜。是為藝還是炫技?罷了,罷了。今天就繞開筆墨這個話題,聊聊別的吧。
一、藝貴情發,法不絆情
藝術是情感的產物。發揮藝術能量最大的因素是情感。在某些關鍵節點上,甚至沒理法什麼事。這麼說吧,如果把藝術比喻成炮彈,那麼射程取決於情感的發揮。情感是發自從藝者內心深處。而理法是用來開路的,不是阻礙情感發揮的絆腳石。以致技器,不過是體外衫袍。寒則裹之,暑則剝之。
二、西學東漸,潮起潮落
二十世紀初葉,以徐、蔣為代表的西學改良派影響了近一個世紀的中國畫壇。是是非非,毀譽不斷。這是歷史的必然,那個時期即使沒有出現徐悲鴻,也會冒出張悲鴻、李悲鴻。再去糾結這個話題沒多大意義,當是潮起潮落,擋不住的。我深信這片有著濃郁文化包漿的千年國土,深埋著純正的文化瑰寶。默默地滋養著國人,無聲地扶持著人們的審美自覺。大自然的自我糾錯能量是無法估計的,想到大地的恩惠,令人動容。
三、寫生、寫生。寫生!寫生……
先人寫形叫捉形。「捉」字是個眼,值得琢磨。指觀察物態的方式,善抓住物象最傳神的一瞬間,曰「驚鴻一瞥」、曰「白駒過隙」。認為乍看一眼留下的印象最得神采。深怕多瞄一眼就會弱化這種感覺,之後靠追憶摹寫,這或許就是地道中國式的寫生了吧。這種臥遊式的憶寫,早已自成家數,現今卻踐行者寥寥。
當前業界刮起了寫生風潮,三五成群,百十紮堆,上山下鄉,安營紮寨。面晤三山五嶽,管毫偕墨,直接描摹。此舉既不奪山水精髓,又喪失用筆之骨法。模山範水,描形塗骸,哪一招可濟丹青?
「寫生」這一名詞本是舶來品,西學是很注重寫生的。即使在寫生的源發地,寫生的最高功效也只限於做形骸文章。他們寫生的禽鳥都是槍下獵物,鮮見活體。吾畫若步其後塵,名上寫生,實已寫死。
潘天壽曾帶一批美院教師出行寫生,眾人都著手開筆,唯他一人始終未動,東瞧瞧,西看看。次日展卷,唯他之畫最為出彩。何也?潘公自知個中堂奧。
四、汲取借鑒,古今異同
汲取和借鑒是從藝不可或缺的節點。古人尤擅承傳之道。喻曰:「如鬼享祭。只吸其氣,不食其質」。三言兩語把承接的分寸拿捏得如此精准,令人嘆服。時至今日,隨著科技的發展,承技的手段五花八門,器械替代了大腦,從九宮格到拷貝臺,從放大器到投影儀都用上了。嗚呼。這鬼,把祭品直接生吞啦!硬生生地把千年畫道淪為一項門技,豈不悲哉。
五、量身訂制,一意孤行
畢竟時光邁進二十一世紀,人們對美的認識從本土放眼世界,三觀隨之昇華。學術範籌的拓展,再也不能用老眼光看待新事物。美學也一樣,各門科之間少了排他性,多了包容性。這是自然的進步。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出了些思維機趣的奇才、怪才,引領著部分從藝者的審美導向,是很正常的。
朱新建就是思路奇特的一個個案。早期畫友謔朱造型詬病,朱在畫集自序中自謔己畫猶如射箭,老是矢不中的。無奈,思念一轉,何不先射矢而後畫的?如此這般,果然矢矢中的。戲劇性地把話語權搶到手裏,為自己量身訂制。思有奇趣,方言出彩。
有人詬病黃永玉的畫不是正宗的中國畫,把這強老頭惹急了,懟道:「誰說我畫的是中國畫,我就跟他急。」作為一個有強烈主觀意識的藝術家,大都是一意孤行的,信手拈出兩個段子,回省自身是否缺了些什麼?
六、和而不同,孤而不孤
和為貴是中國傳統思想文化中的基本價值取向,涵蓋於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包括書畫審度。中國書畫的根基是紮入傳統文脈、融入中國文化的大和之美。派生出別具特色的國畫。與本源有個相的區別,這是不同。中國畫本身也是一個大和體。而涉畫者的個相是殊異的,這是不同。又如人身,國人的基因是黑頭發、黑眼睛、黃皮膚,這是大和大同,而每個人的長相是唯一的,這是不同。和而不同,在中國畫裏充分體現了中國哲學的博大精深和獨到的藝術魅力。
歷史上常見有高士孤行獨往,不走常人之路,如若行遠,定是飽經風霜,百嘗甘苦,心中自有高山流水,孤而不孤。
藝途蹉跎,剛出四野,又面八荒。匹夫雖頹,餘情未休。閑看眼前桑榆老,卻喜蒼穹霞滿天。
癸卯十月介三記於田園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