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那些優秀的有「志」國文老師
圖治/大陸資深媒體人
台灣108課綱修改最近因為北一女國文老師區桂芝痛陳這份課綱是「無恥課綱」,而意外引發全世界華人範圍的關注。甚至有遠在國外的朋友憤怒深夜的轉發視頻給我,給區老師點贊的同時也說這份課綱修改是「數典忘祖」。
課綱雖無「恥」 但老師仍有「志」
因為區老師那一長串陳詞裡,被影片引用的是「108課綱刪掉的經典古文,例如顧炎武的廉恥,學生不再知道為什麼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不再能夠清楚理解為什麼『恥,是清清白白的辨別』。每天新聞看到那麼多不清不白的政客,在那邊跳梁小丑耀武揚威、吃香喝辣,學生價值觀怎麼能不混淆,是非觀怎麼不錯亂,所以108課綱就是個無恥的課綱」。
之後就不免有異議提出,支持課綱修改的人會說:「顧炎武是明末的腐朽文人,看不清清朝入關明朝滅亡的大趨勢,他的廉恥觀本不值得學」(照這個邏輯只要是人寫的作品都不要學,畢竟 「人無完人」,可以學貓寫的,或者ChatGPT的作品)。也有人會說,課綱裡刪掉的文言文,只是從「必修」轉到「選修」,依舊給老師保留了大量選擇的餘地,讓老師依舊可以教學(東亞「應試」文化大家都懂,這個理由是扯淡);當然,也有本就厭惡讀文言文的年輕人會說,「學什麼文言文,沒有什麼用處,學好數學英文比較有用」。
然而看完所有視頻,最觸動我的卻是區老師的這句話,她說:「慶幸老祖宗留下豐富、美麗的文化遺產。浩如煙海的傳統文化經典,是老祖宗幾千年累積的生活經驗和生命智慧。面對全世界學習中文的潮流,今天台灣的教育政策居然無知、無情地自斷文化經脈,讓孩子對自己的文化失去深入學習的機會。請問,孩子們未來的競爭力在哪裡?我們的民族尊嚴在哪裡?文化自信又在哪裡?」
孔子說:「三軍可以奪帥也,匹夫不可以奪志也。」區老師說這是無「恥」課綱,而她的這番慷慨陳詞背後,讓我覺得她是「有志」的老師。
那些年 我有幸遇到的語文老師
大陸語文教學初中必修古詩文是61篇,高中是文言文32篇,古詩詞40首。這裡說「必修」不只是會讀,而是多數要做到「背誦」。以至於今天《鄒忌諷齊王納諫》在被搬上自媒體成為「和老闆溝通教科書」的時候,職場打工人們默契的會心一笑,想起自己搖頭晃腦背書的那一幕。
而何謂「有志」的老師,大約是他可以放下眼前的得失功利,為你「謀深遠」。上初中時遇到第一位「有志」語文老師,默許我在他的課上可以不聽講,自行讀自己任何想讀的書。發現我那時候情竇初開沈迷各類言情小說無法自拔的時候,自費送了我一整套22本上海人民出版社的《中國通史》,要我每周讀後寫成周記交給他。
第二位「有志」的高中語文老師在當時反其道而行之,讓全班學完全應試範圍外的詩,要學唐詩宋詞的押韻和格式,然後佈置每周作業。當時很多同學不滿抗議,她認真的說:「如果不知道中國詩詞裡文字的美,只當它是工具,寫出來的東西就沒有心呢,連你自己都打動不了,怎麼打動別人」。
我一直到30歲以前都很少記起當年學語文的這些細節。然而直到 30歲那年,遇到些人生的坎坷和挫折時,才重新撿起了記憶裡塵封這些當時看似「無用」的瑰寶。等我重新再讀那本落灰的《中國通史》時,在歷朝歷代興替中明白這漫長人生中,短暫的得失並不重要,忽然得到了從名利中掙脫的自在。
時至今日,我掛在嘴邊的是范仲淹《岳陽樓記》裡那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范仲淹沒讀過心理學,但是這句話卻又是心理學中所說的「情緒管理」,他早就知道情緒是人心對於外界的投射,於是順境時不必過於自滿倨傲,逆境時也自然不會過於悲痛和失望。
在因為瑣事有時候想放棄堅持許久的事時,會記起魏徵那句「居安思危」,「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 源。」提前想到事物的風險,從長遠規劃,有宏觀的價值目標, 更要有長期主義的自我管理意識。
煩悶的時候可能會邀三兩好友煮茶或小酌,也常會想起《蘭亭集序》裡,「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於是會理解即使王羲之是出身琅琊王氏的東晉門閥世家「超級二代」,也會在政治鬥爭的波雲詭譎中力不從心,但是寄情山水依舊給他片刻歡愉。於是懂得即使在「高壓中也要學會給自己無用但卻有樂趣的小事」,便是古人那些風雅的心性。
丟掉不只是「傳統文化」 而是構建更宏大世界觀的機會
看到區老師時,我突然想起了我所有幸遇到的那些語文老師。當台灣很多人在討論包括《岳陽樓記》、《蘭亭集序》《諫太宗十 思疏》等在內的17篇選文細節「該不該刪」的時候,大陸更多人的疑惑可能是「為什麼要刪」。
看似「不重要」「多元化」的刪減,丟掉的卻是構建世界觀的機會。同樣課綱調整波及的台灣歷史課綱,第一次看到時也略驚訝的發現,浩瀚又有趣的中國歷史和東北亞史被放在一起。不同於大陸歷史學習中「編年體」,中國史的內容又沒有採取「朝代」而是事件的劃分,讓我啃了一年才啃完的22卷《中國通史》,在台灣的歷史課綱,濃縮成倆小時就能翻完的十幾頁。
看到有採訪年輕的台灣學生,他們說:「學習中國史沒有用啊,我覺得應該增加東北亞歷史的內容」(同學,請你去看看日本歷史教科書裡怎麼教中國史,以及日據時期台灣歷史),以及「我覺得現在的歷史學習增加了我的本地族群認同」。突然覺得惋惜,歷史這門看似「無用」的學科,卻是構建人生觀和世界觀的重要路徑:我竟然不知道,他的價值是「構建本地認同」。
再說回古文,新文化運動的旗手胡適也發起過「白話文運動」,因為古文寫作逐漸成為代表舊時代「掉書袋」以及在當時中國人識字率都還偏低的時代裡,從封建王朝邁向新時代的最大阻力。然而,看到有人類比108課綱修改和胡適當年白話文運動,總覺得可笑。
胡適先生在1949年3月27日台北中山堂的還曾做過《中國文化裡的自由傳統》的演講。他說,在《孝經》中就有一章《諫諍章》,要人為「諍臣」、「諍子」。《孝經》本是教人以服從孝順,但是在君王、父親有錯時,作臣子的不得不力爭。魏徵力諫的唐太宗,在魏徵死後大慟說:「以銅為鏡可正衣冠,以史為鏡 可見興替,以人為鏡可知得失,魏徵歿,朕一鏡亡矣」。
然而,有「志」力諫的區老師,似乎並沒有觸動修改課綱的教育部門。因為課綱修改似乎並不想教大家有「志」有「爭」,而是快速 功利的以文史為「器」,潛移默化地為政治利益服務。我們說「 博古通今」,看不到深遠的過往,怎麼又有思辨力評判當下?
區老師慷慨陳情課綱修改,她不是逆時代的潮流要求大家「學古」,也不應因為去香港研學而被扣紅帽子(請問老師不去研學,難道要去香港喝花酒嗎),而是作為一個教育者,她有著千千萬萬「有志」的教育者們最樸素的情懷:盡可能的讓還不具備鑒別能力和人生閱歷,來篩選的優劣對錯的青年一代,擁有可見 建構更加宏大人生觀世界觀和價值觀,更廣闊前景的選擇。
很敬佩區老師時,感激我年少無知時曾經給了我更多選擇,而非剝奪的那些語文老師們。曾經給我開過一扇窗,讓我似懂非懂窺 見過傳統文化的瑰寶。在我成長的不同階段中,又有幸把它們重新一次次的拿出來,用心擦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