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政園。圖:李慎一攝
爺爺以前住上海虹口區,浦西。他在電影院修發電機,修好了就看免費電影。他是甲級電匠,最厲害的那一種。我說我六月到上海玩,好玩。他說上海很冷,每年冬天凍死一堆人。早上路邊是一卡車一卡車的死人,要載去丟掉。上海很冷的。
慎一爺爺說他這個小套房一個月能租五千人民幣。我說那怎麼不租呢?怕房子給房客弄壞啊。那就租給個好房客呀!租給你好啦!我心裡好暖好暖地,暖到忘了說好呀。只顧著讓心花暖暖地蒸騰到臉上,暖暖地綻放。
拙政園太絢麗,不記得什麼。只記得每個窗格牆面都是不一樣的,屋簷的每一角都是不一樣的。精雕細琢是一樣的。一筆一刻是一樣的。門檻要踩,鑲了一隻蝙蝠,踩腳有福。門把手要拉,是錢的樣子,拉手有錢。銅板是德國設計的,琉璃是法國進口的。蘇州姑娘講話像別人說的那樣輕輕脆脆,走路碎步碎步地,像是怕踏醒了地板。她的聲音太輕柔,講解了半天也沒聽見什麼,只覺得她就是拙政園裡的小姐。
李慎一的媽媽叫沈蔚,又是一個好名字。穿古著,學蕭,年輕漂亮氣質好。她說她從前慎一在身邊時,享受養兒育女的快樂,沒有放時間在自己身上。幾年前慎一出國了,遂開始享受人生,處處遊歷。到過台灣,覺得沒什麼,不會想再去了。我忍住沒說,你以後再來,我帶你玩,台灣很有什麼的。
最喜歡的是園林,一八年六月二十三號的豫園。喜歡的是慎一媽媽熱愛的中國歷史和文化,喜歡的是她的熱愛。古代的小姐是不能出門的,所以要給他們在院子裡蓋一座自然。家裡有了山水,於是更沒有理由出門了。一座園林要花幾十年的時間蓋好,甚至百年。而我們現在看到的是園林經過不斷翻新整理維護的樣貌。地板的碎花是用小碎石一粒一粒拼出來鑲進去的圖案,大石頭是一顆一顆搬運安放的設計。一磚一瓦都是精挑細選。突然想到老人公寓裡也有小橋流水和一隻假的鴨子。政府也想把老人關起來嗎?
慎一爺爺是很好的人,他叫我小潘。他八十二歲,天天爬五樓,天天過得像二十二歲那樣熱鬧。他說要帶我跟慎一出去逛逛,上海很好的。上海什麼都有,什麼都很多。他這裡指指那裡指指,說話像白開水嘩啦嘩啦的——百貨公司很多,商店很多,吃得很多,小貓小狗也很多…慎一奶奶煮了一桌的菜,九菜一湯,有三菜是海鮮。上海人吃海鮮,天天吃海鮮,餐餐吃海鮮。他們說我們天天都煮這麼多菜。好吃。這是到上海最好吃的一餐。
小潘啊!慎一爺爺說,以後上海就是你的第二個家,要常回來。我說你也可以來台灣。他說我去台灣找誰啊?你在美國啊。那你也可以來美國。等慎一畢業你們全家一起來參加他的畢業典禮順便玩玩,我給你介紹我爺爺,他很久沒講上海話了,你跟他講講。他說好,看看吧。慎一奶奶只會說上海話,於是靜靜聽著。慎一媽媽說的,慎一奶奶是個傳統中國女人,生活圍繞著身邊的人打轉。每天就是顧大家吃飽顧大家穿暖。
走出她爺爺奶奶家,驚見隔壁鄰居只有一扇紗門。沒有鎖的那種。再一瞥,浴室的鏤空的窗就在眼前,這戶人家用一張白紙黏著兩邊,白紙已搖搖欲墜。裡面看得一清二楚。我還目瞪口呆,李慎一笑著拍了我一下讓我別看了。匪夷所思。從紗門望進去屋裡是兩個年輕人啊!是大城市上海鄰近市中心的小公寓啊!這是所謂素質嗎?文化嗎?水平嗎?是所謂沒有隱私的概念嗎?是他們覺得不需要嗎?是習慣嗎?傳統?是我大驚小怪了?
血緣這東西很有趣。我有一半是上海人。爸爸在台灣出生長大,從小先會閩南語才學普通話,上海話會聽不會說。來台灣學得一口流利台語的奶奶說爺爺年輕時都不知道他的小孩在說什麼。過了幾十年,他哥哥姊姊竟把台語忘的一句都不會了。而爸爸和叔叔還是講的那樣好。不知道他們覺得自己是哪裡人?這個又重不重要?反正我對上海是有點情懷,這趟是必須去的。
後記:
小龍蝦很好吃,鹹豆漿很好吃,小籠包也很好吃,我吃到的都好吃。梧桐樹很美,李家人很親切。其實上海跟臺北很像,只是人多了些,也因此更嘈雜擁擠了。進步的地方很進步,落後的也還是有很多。
作者:潘容
1998 年生,台北人。
上海友人李慎一爺爺奶奶家的家常菜。圖:李慎一攝
鹹豆漿和小籠包,傳統上海餐點。圖:李慎一攝
我個人沒見識過的夜晚的豫園。圖:李慎一攝
本篇文章轉載自《桃園電子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