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嘉義一群征戰街頭的衝組，衝撞出台灣今日的民主路，而今僅剩少數人健在。每人境遇各不相同，但對於曾經走過的路無怨無悔。右起沈昇益，張榮貴與作者 。（圖／沈昇益攝）
作者/陳婉真
在嘉義縣仁義潭水庫附近開車，會行經一處彎道，彎道旁一長排的鐵皮倉庫中間，高高掛著民主進步黨黨旗，鐵皮牆上漆滿諸如：「台灣中國，一邊一國」、「扁案政治迫害，平反阿扁總統」…等文字。最近隨著總統選舉將屆，黨旗換上了一整排賴清德選總統的旗幟。
這一長排鐵皮倉庫的所有權人是「諸羅山塑膠五金行」，是嘉義縣市相當具規模的廠商，這裡是他家的倉庫，斗大的文字，顯眼的旗幟，讓路過的人車不多看它一眼都不可能。
可以想見，這位老闆不只是所謂的「鐵桿綠」，說他是全台第一號挺扁大將也不為過，無論陳水扁風光當選總統，抑或是卸任後身陷囹圄，他始終不離不棄，挺扁挺到底。
他就是民進黨創黨黨員沈昇益，伙伴們都稱他為阿益。
早年民進黨規定各地方黨部應召收滿二百名黨員，才能成立縣市黨部，張榮貴的黨證是21號，沈昇益是153號，兩人都是打死不退的老黨員。（圖／沈昇益攝）
阿益最特別的不是前述這些，而是他是民進黨既得利益者口中所謂的「街頭衝組」，也就是早年街頭運動正盛時期，經常和警方起衝突、令警方又恨又怕的頭痛人物。
1989年4月7日，鄭南榕自焚，為感念他捨身爭取言論自由，我突破黑名單返台，接著展開一連串黑名單抗爭活動。我曾經為了爭取設籍（當時內政部以我沒有入境證明為由，拒絕讓我恢復戶籍，還以違反國安法判我徒刑，此事後來由黃文雄聲請釋憲，經大法官認定違憲）在內政部門口絕食抗議；也曾找了一部報廢公車在中山北路進行「有路無厝」抗爭，阿益都曾前往聲援，但那時我並不認識他。
在嘉義縣仁義潭水庫附近開車，會行經一處彎道，彎道旁一長排的鐵皮倉庫中間，高高掛著民主進步黨黨旗，鐵皮牆上漆滿諸如：「台灣中國，一邊一國」、「扁案政治迫害，平反阿扁總統」…等文字。最近隨著總統選舉將屆，黨旗換上了一整排賴清德選總統的旗幟。（圖:中左為阿益，右為張榮貴，中間的朋馳轎車是為了載阿扁特別買來代步的。／陳婉眞攝）
阿益說：「…也曾很多次前往婉真姊的暫住巴士那裡，更在內政部打了古亭分局長張四良（因驅離過程中鎮暴警察太粗暴，很多人被偷踢，阿益憤怒之餘打了張四良一巴掌），張瞬間呆了，後來才喊抓起來，那次自立（記者）劉明堂塞了2仟元要我去把衣服換了，張四良說一定要抓到我。」
1991年我在台中成立「台灣建國運動組織」，過程中被以「預備內亂罪」起訴，有好幾次強烈的街頭對峙，阿益也多次前往聲援。
有一次在台灣高等法院台中分院開庭，阿益開著蔡啟芳的戰車衝出層層包圍，因法院屬集會遊行禁治區，警方已派拖吊車到場，在路不熟又下大雨、雨刷又被暴警拔除的情況下，他慌亂中把車開進單行道，逆向擦撞了好幾台車，才棄車拼命跑到一個菜市場，等冷静下來後搭計程車返回嘉義。
想當然，蔡啟芳的戰車被扣了，警方揚言一定要抓到他。阿益自己說，那次他確實有驚嚇到。
不過，他謙虛說，他都是跟著張榮貴去聲援我的，所以我只認得張榮貴，對他比較沒印象。
張榮貴也是民進黨嘉義市黨部的創黨黨員，那時民進黨規定各地方黨部應召收滿二百名黨員，才能成立縣市黨部，張榮貴的黨證是21號，沈昇益是153號，兩人都是打死不退的老黨員。
這不是軍事演習，而是發生於1986年的機場事件，為了抵擋黑名單人士許信良及謝聰敏,林水泉入境，國民黨如臨大敵，陸海空三軍總動員 。還空飄傳單勸離民眾。(圖／翻拍自綠色年代--台灣民主運動25年)
「我剛開始是聽『喇叭（邱義仁）』指揮的，他叫我去幫誰選舉我就去。」早年雲嘉地區的候選人如朱高正、黃爾璇，以及參選農民團體立委的戴振耀等人，他都曾去幫忙，那時他剛退伍不久，對於民進黨滿懷期待，也一頭栽進黨務，後來漸漸對民進黨的選舉路線產生質疑，而成為打死不退的街頭衝組。
阿貴和阿益兩人印象最深刻的是，1986年11月30日的桃園機場事件。
機場事件是民進黨創黨以來遭遇到最大的群眾衝突事件 ，由黨主席江鵬堅領軍，險些被泡製為第二次美麗島事件 。阿益和阿貴兩人回憶說，嘉義縣黨部動員的人員，被圍堵的地方剛好在建築工地旁邊，雙方激烈對峙時，警方的警棍、催淚瓦斯齊發，群眾則順手檢起工地的磚塊、石頭、鋼筋，朝警察猛攻 ，雙方都有人掛彩。為突破媒體封鎖，民進黨印製海報向社會說明事件真相。(圖／翻拍自綠色年代--台灣民主運動25年)
事件的起因是流亡海外的前桃園縣長許信良，及政治受難人士謝聰敏、林水泉為突破黑名單，宣稱將闖關回台，民進黨人士動員到機場接機。當時尚未解除戒嚴，國民黨政權派大批軍憲警強力圍堵。
兩人回憶說，嘉義縣黨部動員的人員，被圍堵的地方剛好在建築工地旁邊，雙方激烈對峙時，警方的警棍、催淚瓦斯齊發，群眾則順手檢起工地的磚塊、石頭、鋼筋，朝警察猛攻。
「沒看過警察那麼多人流血受傷的。」兩人不約而同說。
當然，群眾在街頭大亂鬥中也有不少人受傷、被逮捕，連帶頭指揮的黨主席江鵬堅都被石頭丟中背部；過程中國民黨一度想泡製美麗島事件時的栽贓手法，幸好有綠色小組及英國記者的錄影帶為證，才讓這件美麗島事件以來最大的群眾事件獲得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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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人在生意場所不談政治，沈昇益完全相反，無論在他的店裡或倉庫，總是大剌剌的張貼他的政治主張。圖為涂醒晢競選嘉義市長時拜訪阿益的合照。（圖／沈昇益攝）
回顧民進黨成立三十多年來，已經兩度取得執政權，早年以街頭運動起家的這個本土政黨，所謂的「街頭衝組」早已被黨的路線所揚棄，衝組們的生活都不好過。許多人甚至過的是三餐不繼的生活，張榮貴就是這樣的典型之一。
沈昇益卻是極少數財力不錯的衝組。
「我比較幸運，算是有一些祖產做後盾吧。」阿益謙虛的說。
來自嘉義縣番路鄉的阿益，父親沈盾擔任過村長及鄉民代表，也算是地方頭人，但因父親管教太嚴，沈昇益又不愛讀書，在一次被父親吊起來毆打後離家出走，到台南塑膠工廠做學徒。
不喜歡讀書的阿益勉強取得初商畢業的學歷，做生意倒是非常認真。無論是做囝仔工、擺路邊攤，到自己開工廠，他總是努力工作，而且他寧可採取薄利多銷的策略。將近四十年的職涯中，雖然也曾一度迷失導致生意失敗，所幸很快又能走回正途。
與鎮暴警察對抗時兇狠無比的沈昇益，私底下卻樂於助人，即便戴振耀已離世多年，蔡式淵也離開政壇 ，阿益倉庫外的服務電話依舊高掛，服務不打折。(圖／陳婉眞攝)
至於他的挺扁，除了出錢出力之外，為了載總統，他特地買了朋馳汽車。在陳水扁最落魄的時候，他都要讓他維持前總統的尊嚴，原因他不一定說得上來。事實上是「台灣人總統」當然是全體台灣人的代表，深具「台灣人出頭天」的象徵意義，在他心目中那是至高無上、不容污衊的。
他其實從彭明敏代表民進黨參選總統時就全力助選，到了阿扁選總統時，他更是「開著3點5噸的貨車（戰車）一直跑，一直跑。金錢花費不少，心力就更不用說，可說拼盡一切力量、資源，（總算）台灣第一位道地的台灣人當上了總統。」
而落魄中的陳水扁也深為他的至誠所感動，2017年阿益嫁二女兒，居家治療中的陳水扁特地遠從高雄到阿義位於中埔鄉和美村的家中作客，更兩次到他位於嘉義市的諸羅山五金行題字，讓阿益更加感動不已。
阿益謙虛的說，之所以能够在街頭衝撞之餘，還能兼顧家庭，除了家人的體諒與支持之外，重要的是父親留給他一些土地家產，讓他沒有後顧之憂。
早年他也曾代表民進黨參選一次的番路鄕鄉民代表，只以13票之差而落選。「因為那時市黨部主委陳英華一再告誡我不得買票，他說如果我是因為買票而當選，那以後民進黨員還能參選嗎？」
當時那麼堅持乾淨選舉的民進黨，後來卻因黨主席許信良的「招降納叛」策略，讓國民黨籍的陳明文「帶槍投靠」。嘉義市民進黨早年的清新形象逐漸消失，陳明文在高鐵車上滿是現金的「一卡皮箱」疑雲，至今還是一般人批評民進黨貪污腐敗的最佳案例之一。
對照於當年衝組們冒著生命危險及隨時可能坐牢的威脅衝撞出來的民主路，望之令人不勝唏噓。
（文章只屬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陳婉真，曾擔任《中國時報》記者、美國《美麗島週刊》創辦人、立法委員、國大代表、台灣產業文化觀光推展協會理事長、綠色台灣文教基金會執行長等職務。
她生於彰化縣，從小立志當新聞工作者，台灣師範大學畢業便後順利考進中國時報，仗義執言和使命必達、務實求真的精神，讓她在新聞界以犀利觀點聞名。
她在戒嚴時期挑戰禁忌，即投入政治改革，因此成為黑牢裡的政治犯，但是無畏無懼的堅持理想，不論藍綠執政，從不向威權低頭。
現在是自由撰稿人，想記錄主流媒體忽略的真實台灣故事，挖掘更多因為政權更迭而被埋沒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