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段幸福又酸楚的日子。我總要在晚上十點左右才能下班,才能與女兒手牽手,從媽媽家步行兩百公尺到奶奶家。(奶奶其實是外婆,但奶奶只有外孫,我們雖喚她:「阿嬤」,但表兄弟姊妹間提起時,都稱奶奶,不稱外婆。)
當我們走到奶奶病床前,她總要開心的握握女兒的手,用她那又老又瘦佈滿皺紋與老人斑的手。我總在路上就告訴女兒:「阿祖握妳的手,因為她很疼妳,可是她生病了,不能像以前找東西給妳吃,這是她唯一對妳好的方式,所以妳也可以摸摸阿祖的手臂,她會知道妳是好乖的孩子。」而我,喜歡順順奶奶雙鬢的髮絲,將它撥到耳後,像在對待嬰孩似的摸摸她的手,摸摸她的臉頰,有時在她不舒服時,為她揉揉胸口或肚子。有次,看護說奶奶一整天不舒服,無法入睡,我便揉著揉著,奶奶漸漸安穩的入睡了,手很痠很痠,但我希望奶奶再睡得沉一點才鬆手。因為我知道,即使這樣的陪伴,也有結束的一天;因為我一直認為奶奶在醫院能從敗血症的侵蝕下,又神奇好轉,是一種上天的恩賞,也是奶奶為了女兒孫子們的不捨,多留下來陪我們的。
最後一次去看奶奶,我隱約感覺奶奶很累了,她整天吃不下東西,不再有力氣握女兒的手,稀飯端到面前,她不能起身不能轉身,只能側躺著,我用湯匙送到她口中時,必須另一隻手微捧著她的臉,才能讓稀飯不會滴到枕頭。
奶奶是為了我們,在人間多停留了一年,也或許多吃了些苦。我至今深深感謝有奶奶可以探視的這一年。我懷念可以一次一次順順奶奶的頭髮,可以握著奶奶的手,像哄小孩似的:「阿嬤,你要再多吃一點,手都變瘦了!」或者:「阿嬤,妳每餐都有乖乖吃飯,現在的手好漂亮!」
奶奶的手是自孩提時代做粗活的,到很老了還會綁粽子、蒸碗粿,但其實奶奶的手一點也不是靈巧型的,我太清楚了,從媽媽到我都一樣,笨笨拙拙的!卻會做許多事。
記得小時,有次媽媽不在家,奶奶來陪我們過夜,我不知被什麼刺扎進手心,奶奶拿了針就在離刺一公分遠的地方開始挑起,我說:阿嬤,不是這裡。奶奶說要從這裡開始才拿得掉那刺,於是我的手心被劃了一兩公分長,零點一二公分深的溝,奶奶說,這次挑到的不知是不是?其實是我的肉!(或者皮?很痛的!)我說:「奶奶對耶,好了!」那是學齡前的事,不知為何深深記得,每當想起當時的感受就像張愛玲說的:「一種生疏的刺激」,突然與奶奶就著燈下,靠得那麼近,看著奶奶認真的眼神卻粗手粗腳笨拙的挑刺,想來總像看著小娃兒學步或學拿筷子般,又好笑,又好愛!
我便是遺傳了這樣的一雙手,不管做什麼手藝,別人一看我就要搖頭,連數鈔票都要被人笑,有次在銀行,美麗優雅的女行員看著看著冒出了這麼一句:「小姐,我沒有看過像妳這麼不會數錢的。」可是,我會做許多事,烹煮許多食物。我會在女兒幾個月大時,為她把許多蔬菜切得細細的,煮得爛爛的,再用湯匙背壓成泥狀,所以我從來沒有其他新手母親找不到副食品的問題。而女兒的洋裝買來大了一些,我便一針一針用手縫得細密不露痕跡。我是用心克服了自己雙手天生的不靈巧!就連此刻敲著鍵盤的手,從來不知哪個手指該負責哪幾個鍵,只是隨意的讓指頭在鍵盤上跳躍,別人若盯著我看,一定會搖頭,這樣要打到什麼時候,但當我一會兒功夫打好一千多個字,對方卻又驚訝:這麼快。我有一雙無法制式學習,卻又自行巧妙發揮的手。奶奶過世後,每當想起這是一種血脈相連的遺傳,我更喜歡它的笨拙與勤勉。
奶奶過世十幾年了,至今,我仍深深懷念與女兒手牽手,在冷風微拂的夜裡,步行到奶奶家。然後,看著奶奶再累,嘴角都會笑成一個慈藹的弧,緩緩,伸出手,等著女兒伸出她細嫩的手,迎向前去,讓阿祖憐惜地摸一摸,或,輕輕,握一握。
(這是一篇舊作,以前發表在報社的讀者俱樂部,網站撤了,文章不見了,以為記憶就要隨著歲月逐漸消逝。很神奇地,上上個月意外在舊隨身碟裡發現。我很渴望再次發表,是想告訴女兒,在那段害怕擔憂的日子裡,六歲的她曾為阿祖帶來許多慰藉,是她讓流淌在心裡的酸澀變得甜甜暖暖。也讓自己牢牢記得那曾經綿延四代緊密相繫的日子,是多麼的幸福。)
作者
劉秀鳳
本篇文章轉載自 桃園電子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