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拉與太陽》書封。圖:傅淑萍提供
如果一件科幻作品,卻不是太費心建構世界架構,會是怎樣的閱讀體驗呢?石黑一雄的《克拉拉與太陽》證實了意圖說好故事,角色深度是重要的核心,它會讓想要關懷的議題也許不必特別強調,就能讓讀者的心低迴不已——儘管無法避免兩極的評論,因為以不可靠的敘事者開展故事,選用的敘事聲音是否能讓讀者代入而引起同情,自然可能導向兩極的閱讀體驗。
至今為止,人工智慧的不可靠在於AI的演算法是黑箱系統(black box system),人們只能觀察「輸入」與「輸出」,未知其內部運作方式,也無從調查。沉浸閱讀情境,預設了對敘事者的信任,但若讀者進入的是機器的「心靈」,就讓閱讀過程一直隱隱然感到矛盾。
克拉拉,是愛芙(AF,Artificial Friend,書中的人工智慧),擔任敘事者,也是觀察者。克拉拉理解何謂「真實」的方法,藉由攝影機的眼睛,切割外在世界。當我們陷入克拉拉的視野,人透過機器來理解事物,最強烈的體驗是面對資訊量超載而程式語言無法描述的時刻。人的記憶以線性的方式順其脈絡,但在作者所設定的方式裡,機器以多重的影像細節(影格)來拼湊。人們的外顯行為一旦凸顯了人情世故的複雜性,對機械而言隨即變成了混亂而破碎的影格。一方面這是猶如「點陣圖」式的不精確或粗糙,另一方面也變成了非線性的摸索。非線性而無法直觀,就會帶來不可預測的混亂體驗。
事實上在一步一步的揭露故事的同時,我們會知道世界背後隱隱藏著令人不安的事,若從這一點來觀察,仍然屬於《別讓我走》的調性,尤其是階級與愛情關係。「是否能獲得機會」凸顯階級差異(與複製)不言而喻,雖然作者並未詳述機制,但在此處的父母似乎可以透過某種基因選擇打造完美小孩,同時伴隨強烈風險,付出兒童可能體弱、多病至死的代價。襲來的不安,讓裘西與瑞克藉由畫作的對話泡泡的互動,寓言了階級落差與惶惑不定的未來底下的承諾之脆弱,身為完全沉浸其中的讀者(一旦接受了這個設定⋯⋯)便持續擔憂,見那未來逼仄即將碾壓童心未泯的可愛而備感痛楚。
因此,當克拉拉藉由拼湊自身對外界的認知而導向對陽光的信仰來解決問題,在穀倉裡與太陽交換條件奉獻,其周身浸潤充滿神聖性的橘光,赫然突出黑盒子內部的計算層如何提取抽象特徵來組合輸出結果的未知,也凸顯了信仰一事的神聖性不在於邏輯理解,而在於相信的動機是克拉拉所表現的人與人關係的至高真誠與善良。
須知克拉拉的任務,不僅是兒童的朋友,它觀察的任務在於有一天會需要取代裘西。人工智慧取代人類,是演算法的不可預測帶給人們最大的恐懼之一,在故事裡新一代的愛芙的確也加強了某些人的劣根性而變得善妒、力量強大而更顯危險。但克拉拉的這一代愛芙,藉由觀察人類舉止,仍在摸索建立人機關係,越往故事後半段走,越會認識到人的內心確實有如黑盒子的運作原理一樣,有所謂「無法被觸及的東西」。人的本質究竟是什麼?克拉拉可以完全複製裘西嗎?我深深為作者的內斂折服:存在的意義在於與他人之間的聯繫所反映的圖騰,那才是信仰之光的來源。
作者:傅淑萍
現為「我們的教學事業有限公司」講師,國立成功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IG「樂遊原(@leyou_yuan)」共同經營者。曾任聯合報文學寫作營講師。曾擔任聯合盃作文大賽閱卷與命題老師。
本篇文章轉載自 桃園電子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