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不愛，所以喝醉。”他說當時結婚並不是因為愛這個紡織女工，而是因為剛失戀，情緒低落，被迫接受家人安排結婚的。他媽媽對這個紡織女工很滿意，說她雖然不漂亮，但是人本分老實，是個過日子的好姑娘。而他自己是因為一直苦苦追求車間裏的廠花，多次被拒絕後，才賭氣閃電結婚的。
他後來慢慢接受了這個妻子。兩人相濡以沫度過了金婚。
張玉寶弟兄三個。他排行老大。由於沒有姐妹，他特別想生個女兒。但他總是不能如願。
“生個女兒咋這麼難？”結婚六年，他愛人的肚子很爭氣，一口氣接連生了三個兒子。每個兒子降生後，他都會失望地喝醉酒大哭一場。
他先後哭了三次。
同事們在一起喝酒時，都會羡慕地勸說他：“多子多福，你就等著孩子長大後孝順你吧。”
他搖搖頭說：“不求享福，只求老了不受罪。”
等三個兒子都長大成家立業後，張玉寶背也駝了、頭也禿了。三個兒子都有自己的房子。老夫妻倆不想拖累兒子們，就住在原單位的家屬院裏。
十多年前，張玉寶光榮退休，在單位部門為他準備的退休宴上，他很開心地喝高了，又一次哇哇哭得跟個女人似的。
“你以後不用上班，還能領工資，想去哪里逛就去哪里，自由自在多好的。還哭啥呢？”同事們不明白他心裏的憋屈。
他哭著說：“我還沒死呢，三個‘狼娃子’整天要我寫遺書，都想搶我的房子。”
他酒喝得臉紅脖子粗，話也多了。
張玉寶夫妻倆住的房子是原單位分給他的房改房，三室一廳，有近九十平方米，前些年，房產證辦下來了，是全產權，產權所有人是張玉寶 。自從房產證辦下來後，三個兒子鬧得更起勁了，都想讓老子把房產過戶到自己名下，為了爭奪房產鬧得父子不和、兄弟相煎。張玉寶常為這煩心事喝酒大哭。
前幾年，張玉寶的愛人因病去世。他大哭一場後就一直獨身。有人勸他再找個老伴兒。他本有此意，但三個兒子都堅決反對這事，說女方肯定沒安好心，必有所圖，不是圖錢，就是打房子的歪主意。張玉寶喝酒哭過幾次，便死心了，從此徹底斷絕了這方面的心思。
前幾天，我家微波爐壞了，想讓張玉寶看看能否維修。和他電話聯繫後，得知他生病住院了。我趕緊去西安結核病醫院看望他。見到他，嚇了我一跳。他原本挺胖的，半年多不見，如今黑瘦黑瘦的，差點認不出來了。
“啥病把你折磨得失了人形？”
他身體虛弱，聲音小得像蚊子叫，完全沒有了以往的高喉嚨大嗓門。他說自己得了結核性腹膜炎，剛發病那會兒，腹腔積液嚴重，一入夜便會腹脹如鼓，卻是少尿，所幸的是不痛不癢，倒是沒有遭多大的罪。他已經住院兩個多月，現在病情好多了，腹腔基本沒有積液了。醫生說過幾天全面檢查後，沒啥問題就可以辦理出院手續。
“誰護理你？”見他身邊沒有陪護，我想起了他的三個兒子。
“久病床前無孝子”。他很傷感，說剛住院那會兒，三個兒子偶爾還來醫院看看他。後來，老大不來醫院了，老二老三學樣子，都不來了，電話也不打一個，人不來也罷，從來沒有誰問過一句有沒有錢交住院費的話。弟兄三人一個比一個賊，都怕自己出錢出力吃虧，一起裝聾作啞，權當老子沒住院一樣。
我聽了很氣憤：“沒見過你三個兒子這麼不是東西的！你在醫院受罪，他們在家能心安理得，晚上能睡著覺嗎？”
他難過地搖搖頭說：“兩個兒媳婦都養狗呢，給狗喝牛奶、吃香腸，隔幾天還要給狗洗個澡，對狗都比對我好。我活得不如一條狗。”
那天，張玉寶沒喝酒，卻哭了，哭得很傷心。我也忍不住替他抹了一會兒眼淚。
“你那三個兒子現在還打你房子的主意嗎？”我關切地問道。
“他們弟兄仨鬧過多少回了，有幾次差點把我房子砸了。我還報過警。”他說，現如今西安房價上漲厲害，他那家屬院的房子隨隨便便能賣個上百萬。三個兒子盯他的房子更緊了，就像餓狼盯著肥肉，哪個都不肯鬆口。
“那你想把房子給誰，沒過戶吧？”
“都是良心被狗吃了的白眼狼。我需要人照顧時，他們拉都拉不到跟前，唯恐避之不及；搶奪財產，弟兄三個跑得比誰都快。我絕不能把房子過戶給他們任何一個人。房子沒過戶，他們心裏還有個想頭兒，對我多少還會有所收斂。一旦過戶了，沒准立馬把我趕出家門，那我可就真成了喪家犬。養兒防老一場空，家門不幸呀！”
“你應該找個人護理你，住院打吊瓶沒人護理不行呀，上廁所吃飯都是難題。”我很同情他的遭遇。
他看看我，搖搖頭，傷心而又無奈地說：“逆子呀！”
原來，春節後，他的身體健康每況愈下。農村老家遠房一個侄子是個農民，在老家也沒有啥事，就來照顧他。因為是親戚，侄子堅決不要工錢。兩個人倒聊得來，他也覺得家裏人多熱鬧，生活自然多了些樂趣。他這次住院後，多虧了這個侄子忙前忙後地伺候他。可後來，這個侄子竟然被張玉寶的大兒子給趕走了。
“為啥？你侄子照顧你，這豈不是在替你幾個兒子分擔照顧義務，他們咋還不願意？”我不明白。
他氣憤地說：“還不是起了壞心思。”自從這個遠房侄子來到張玉寶家後，他的三個兒子心裏就不痛快，尤其是侄子不要工錢，更讓他們心神不定。一次，張玉寶的大兒子來醫院，當著堂哥的面說，他認識一位大師，會神機妙算，說張玉寶之所以身體狀況越來越差，是因為半年前，家裏來了一只白虎，比張玉寶小一輪，張玉寶屬虎，一屋不容二虎，兩只老虎互相爭鬥，小老虎是個剋星。張玉寶那侄子就屬虎，年齡剛好比他小十二歲。聽了這話，第二天，他的侄子說老家有急事，需要回家處理，回去後打電話說他再不來了。
“這都啥年代了，咋還信這封建迷信？愚昧無知呀！”我聽了非常氣憤。
“腦子進水的人才信有啥大師說這話。稍微有點理智的人都不會相信這一套。”他狠狠地罵起了兒子，“沒準兒就是老大編的瞎話，還不是怕人家圖我的錢或者房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刹那間，我恍然大悟了，搖著頭說：“如果把這心思用在孝敬你身上，那該多好呀！”
說了幾句安慰他的話，我離開病房回家，一路上心情很沉重。“養兒防老”這是千年以來的古訓，在物欲橫流的今天，這句話還靠得住嗎？我曾經多麼羡慕張玉寶多子多福，看到他如今的境遇，心裏暗自慶倖自己沒有兒子。
我有兩個女兒，不知道她們長大後會怎樣對我。當下，我似乎沒有必要考慮得那麼長遠，只要求自己用生命去愛護、照顧她們。女兒們健康快樂地成長，就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和成就，至少現在，我是這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