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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婉真說故事》永別松山大哥林水泉

優傳媒/ 2023.08.08 19:26

2005年林水泉為表達台灣人無法加入聯合國的憤怒,獨自一人跑到紐約聯合國大廈門口切腹自殺以明志,卻被在場警衛強制送到精神病院。圖為林水泉向作者展示腹部切腹的傷痕。(圖/陳婉眞攝)

 

作者/陳婉真

 

上個周末正在參加一項活動,忙亂中瞥見手機跳出朋友傳來的訊息,前台北市議員、老政治犯林水泉兄的子女,向他的朋友們告知水泉兄過世的消息,心中甚感哀傷。

 

頭一次聽到林水泉的事蹟,是1977年許信良脫(國民)黨參選桃園縣長前,因為我幫他整理出版《風雨之聲》。他告訴我他去拜訪一位松山的黑道大哥,此人曾擔任台北市議員,後來被抓去坐牢,但他沒有說出這位アニキ(大哥)的名字,即使說了,我應該也記不住。

 

已經忘記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場合和他見面認識的。印象深刻的是,這個許信良口中的アニキ看起來慈眉善目的,而且總是笑臉迎人,怎麼看都不像兇惡之人。

 

後來我流亡美國,多年後母親到美國看我時,特別跟我說,林水泉在我出國不久,曾去探望過父母親,還塞給她一個紅包致意。她說她很想當面向他致謝,也要我記住他的患難恩情。

 

1963年省議員選舉,林水泉幫高玉樹的胞弟楊玉城助講時,被台北市警察局開出違警裁決書,裁決書中的違警行為是:「散布『不民主不自由』等謠言,足以影響公共安寧。」被拘留五日。(圖/林水泉提供)

 

這樣溫情溫暖的「黑道大哥」,比當時動輒追殺我身邊好友的國民黨特務,簡直可愛百倍。

 

然而,在那種高壓政治氛圍下,林水泉和政治受難者謝聰敏一樣,在美麗島事件過後不久,也選擇避居美國。

 

還記得他剛赴美不久,就在南加州開了一家超級市場,開幕時我和很多台灣同鄉一樣,高高興興的前往祝賀。但不久後聽說超市經營並不順利,已經結束營業。

 

再一次聽到他的消息,是1986年許信良在美國發起的「建黨回台」運動,我後來訪問林水泉時,才知道那是他的「鬼」主意。

 

「許信良面臨辦報破產的冏境,我建議他,利用菲律賓阿奎諾及韓國金大中的返鄉熱潮,推動海外台灣人返鄉運動;我又去說服謝聰敏,以許信良在國內的知名度,加上我們兩個政治受難者的『資歷』,組成一個返鄉團。許信良以『建黨回台』為訴求,想不到獲得許多同鄉的支持,捐款大筆湧入。」林水泉說。

 

1986年林水泉積極鼓吹許信良及謝聰敏一起闖關回台,在許信良的主導下,發起一連串的建黨回台活動,不只在台美人社團中引起很大的回響與支持,美國的媒體也經常關注報導。(圖/林水泉提供)

 

雖然「建黨回台」的訴求,對於在組黨與否邊緣猶豫不決的黨外人士而言,造成相當程度的壓力;在海外也因一連串的造勢活動,引起不同派系獨派團體的對立,過程可謂爭議不斷。但無可諱言,它對民進黨的成立,至少有相當程度推波助瀾的作用。

 

「不過,我對許信良的行事風格不贊同,他擔任民進黨主席時對我說:『你只要捐出兩百萬,我保證讓你當立法委員。我拒絕了。』」林水泉說。

 

來自松山的林水泉,年輕時本想選里長,因年齡不足,剛好一位阿姨被倒帳,牽了一台吉普車回來抵債,那時又有市議員選舉,他就開著吉普車去大同區幫李福春助選,兩人成為好朋友,講起政治更是投合。李福春鼓勵他說:「你們松山的議員都是花瓶,你去找好一點的人幫他助選,或者自己出來。」林水泉自覺初商畢業的學歷不高,找了一位台大政治系畢業的親戚請他出馬被婉拒,因而有自己參選的打算。

 

1961年,台北市還是省轄市時代,林水泉以無黨籍身分披掛上陣,他的口才便給。政見發表會上對國民黨的大肆批判,讓台下他父親聽了直罵他:「夭壽死囝仔,你再罵下去一定被抓去關。」那次選舉他落選,同年4月6日果然被當成流氓抓到小琉球管訓1年8個月,沒有判決書,所以也沒有補償。

 

林水泉的父親原本是以牽牛車為業,類似現在的貨運行,擁有10多台牛車,在那個年代算是富裕人家;後來兼營碾米廠,松山一帶的警察局、學校、精神病院、兵仔營都是他家的客戶。他常目睹警察索回扣、上尉軍官偷拿糧票來換米;他大姑嫁到松山市場邊,小時候去找大姑時,常看到在市場旁的饒河街擺攤的小販,不給「保護費」就被整。譬如把魚販押到派出所詢問一整天,任令擺在門外的魚貨在烈日下曝曬至發臭。

 

父親的貨運行由牛車改為卡車之後,他常開卡車到新店暗坑(安坑)附近溪邊載運砂石。車抵砂石場,馬上有一位身穿黑衣的班長前來告誡他:「我們這裡挑砂石的都是神經病患,你不要和他們說話。」他更加好奇,偷偷問兩人一組被綁住的工人,為什麼會來到這裡?「啊這個土匪政府,我只不過抱怨兩句,就被判無期徒刑!」原來這些人都是被關在新店軍人監獄的「思想犯」。

 

那時的市議員任期3年,1963年年底他再度披掛上陣,當選省轄市時期第6屆台北市議員;1964年元月就職,4月高玉樹參選台北市長,林水泉登記為他的助選員,和他同屆的有宋霖康、黃信介、陳天來等。

 

那是高玉樹第二度參選台北市長,距離他第一次當選己是10年前的事,高玉樹深知國民黨買票作票的綿密系統,選舉時不斷告誡選民提防各種作票「奧步」,要選民帶手電筒到投開票所看開票,一停電就要打開手電筒以防國民黨偷換票箱。

 

由於高玉樹的當選讓蔣介石顏面無光,因而下令於1967年7月1日,把台北市升格為「院轄市」,市長改為官派。高玉樹續任第一屆院轄台北市長,市議員任期原本在1968年屆滿,均由內政部聘為台北市臨時市議會議員,任期至1969年12月25日。

 

1986年許信良(左二)發起的建黨回台活動,除了在全美各地演講造勢募款之外 ,許和謝聰敏(左一),林水泉(右二)三人並聯袂搭機試圖闖關回台,引起國民黨極度緊張,在東京成田機場就被通知禁止入境,航空公司拒載,三人被遣返美國。此舉也帶動不久的黑名單返鄉運動,是台灣民主化重要的一頁。(圖/邱萬興攝)

 

不過林水泉在1967年就以「陰謀顚覆政府」,和黃華、劉家欽、林中禮等人被捕,那是所謂「二條一」唯一死刑。後來被判15年,因蔣介石死亡減刑出獄,這次足足被關了10年。

 

市議員任內,他看盡多少政商勾結的勾當,譬如原本屬於台北市營的「台北煤氣公司」如何轉手成為吳火獅的企業所有,他一一看在眼裡:「市營的煤氣公司轉手成為大台北瓦斯公司利潤有多少,你自己去看他們取得的設備及土地有多少,算一算就知道了。」那時每個議員的「禮金」是5萬元,無黨籍人士是由某位後來在黨外參與很深的人士負責發放的。

 

林水泉被捕前,曾因郭國基和高玉樹的弟弟楊玉城選省議員的利害衝突,特別去找郭國基說,如果郭要在台北市參選,他一定幫郭助選;如果不想在台北市,林水泉建議郭國基回高雄幫余陳月瑛助選,兼可幫屏東的黃振三助選,或自行參選。

 

「黃振三和我一起去,當場向郭國基下跪,拜託他在這歷史性時刻無論如何一定要幫忙。郭國基被說服,拿出他的身分證、印章及委託書,同意讓我替他把戶籍遷回高雄,我一天之內台北高雄三往返,把這事辦好。事後情治人員硬逼他把戶籍遷回台北(目的是牽制楊玉城),但他的證件在我這裡,無法遷回,這事種下情治單位對我更加痛恨,不久就被捕了。」林水泉說。

 

牢房的浴測和睡覺的地方都在一起,24小時間一舉一動都受到監視。林水泉指著牢房廁所,回憶囚犯生涯的日常 。(2007年攝於景美人權園區)(圖/邱萬興提供)

 

林水泉於2017年回台時接受我的採訪。那時他已80歲,還非常關心台灣的政情,也想搬回台灣定居,卻因年紀太大沒有人敢租屋給他而作罷。

 

他不只是嘴巴說愛台灣而已,他時時刻刻在想如何為故鄉付出。2005年2月15日,他單槍匹馬跑到聯合國廣場切腹自殺,昏倒後被送到醫院救回一命,腹部留下一道橫切的傷痕。

 

為什麼要這麼做?「真簡單啊,我看很多台灣人,每年聯合國大會就組團去紐約說要加入聯合國,每年募款,這樣就能加入聯合國嗎?台灣要建國,沒有犧牲是不可能的,不能只有嚷嚷而已,要有人付出生命啊。」林水泉說。

 

這麼壯烈的舉措,據住在紐約的好友阿慶告訴我,他一開始切腹,聯合國大廈的警衛立刻前去制止,並火速把血流如注的林水泉送到精神病院,因為對美國人而言,會有這種舉措的東方人,必定精神狀態有問題,先送醫再說。

 

為國犧牲的悲壯情懷被認為是精神病患,這是何等諷刺的事,在林水泉的生命過程中卻不止一次發生,除了被國民黨以流氓送管訓之外,他早在擔任市議員期間,利用赴日考察的機會就加入台獨聯盟,由委員長辜寬敏監誓。這也導致他於1982年赴美後,因為辜寬敏被台獨聯盟認為他回台投降,連帶林水泉也被若干人士散布他是負有任務才能出國,令他十分無奈。

 

2007年林水泉重回當年的黑牢,今日已成景美人權園區。十年鐵窗生活所遭受的身心折磨,外人難以體會其一二。(圖/邱萬興攝)

 

他有能力時,常默默去關懷探視政治受難者的家屬;他常說他自己是「了尾仔囝」不善理財,很大部分的理由是他視難友間的感情重於金錢;他的一生跌跌撞撞,被懷疑是抓耙仔、被當流氓抓去管訓、被當成精神病患… ,唯一不變的是對於台灣獨立建國的堅持。

 

「從政者一定要有中心思想,不能有私心,要有情有義,有血有淚,否則人民支持你是為了什麼?嘴巴講為人民、愛台灣,實際上只想自己如何升官發財者比比皆是,這才是台灣人運動的危機啊。」

 

2017年林水泉兄語重心長的感嘆,至今依舊迴盪於腦海中,而他已離我們遠去。水泉兄,一路好走,他日在另一個世界相聚時,希望我們都不必再那麼辛苦過一生。

 

(文章只屬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陳婉真,曾擔任《中國時報》記者、美國《美麗島週刊》創辦人、立法委員、國大代表、台灣產業文化觀光推展協會理事長、綠色台灣文教基金會執行長等職務。

她生於彰化縣,從小立志當新聞工作者,台灣師範大學畢業便後順利考進中國時報,仗義執言和使命必達、務實求真的精神,讓她在新聞界以犀利觀點聞名。

她在戒嚴時期挑戰禁忌,即投入政治改革,因此成為黑牢裡的政治犯,但是無畏無懼的堅持理想,不論藍綠執政,從不向威權低頭。

現在是自由撰稿人,想記錄主流媒體忽略的真實台灣故事,挖掘更多因為政權更迭而被埋沒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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