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心智的磁盤作品及充滿童趣的畫作。林心智說,兒童7歲以前看的世界和大人不同,他們所畫的每個人每個景都是完整的,不會因為前後位置而有部分被遮掩。
作者/陳婉真
林心智是近代台灣第一個取得兒童心理學博士學位的人。因為這種人才難覓,早在留美的頭幾年,他的母校台大心理系就積極想聘請他回系任教,系主任為此和他的往返信件多達十多封,台大校務會議也於1977年通過林心智的聘任案。林心智也一直以學成後立刻返台任教,作為自己的生涯規劃。
想不到等他真的取得博士學位後,收到系主任的最後一封信卻說校方不同意聘用他,理由請他去問他在台大醫院擔任醫師的三哥林信男。
林心智製作的茶壼茶杯及托盤。他的作品多元而美麗。
林心智急迫想知道原因,不久收到林信男以羅馬字寫的一封信,說國民黨中央黨部下令給台大校方,明確表達不准聘任林心智。
堂堂最高學府台大聘任教職員,需要向中國國民黨中央黨部請示?
沒錯,即便到了1999年我受邀到南投縣政府擔任社會科科長(後來改為社會局,現在是社會處),南投縣史上首位無黨籍縣長彭百顯告訴我,在我之前,歷任社會科長的任命,都要請示中國國民黨南投縣黨部並獲得同意,縣府才敢發給聘書。
林心智保留所有黑名單時期申請返鄉被拒的文件。這是1987年內政部入出境管理局不讓他入境台灣的書函,內容說:「台端擬申請返國任教乙案,因有妨害社會安定之重大嫌疑,本局依國家安全法第三條第二項第二款規定,不予許可…」。後來該款規定被最後一位自行入境的黑名單人士黃文雄聲請大法官釋憲,認定為違憲。
林心智是1971年到美國喬治亞大學就讀,那是四二四刺蔣事件的第二年,也是「中華民國」被逐出聯合國的同一年,美國各地台灣同鄉會都非常積極活耀。他記得喬治亞大學城一帶就有六十多戶台灣同鄉,第一次在同鄉聚會中聽到台灣人稱蔣介石為「臭蔣e」時,他心中頗不以為然,想說好歹蔣介石也是我們的總統,怎麼這樣形容他?隔沒多久,當他看過柯喬治的著作《被出賣的台灣》,及王育德的《台灣 苦悶的歷史》,他也跟著稱呼老蔣為「臭蔣e」。
1991年台灣已解嚴,林心智申請返台案仍屢遭拒絕。這次的理由是「因涉嫌『台獨聯盟』重要成員…,不予許可。」
林心智是美麗島軍法大審8名受刑人之一林弘宣的胞弟。不過,國民黨下令台大不得聘任他的那年是1977年,美麗島事件尚未發生。遠在美國喬治亞的林心智竟然就已被列為黑名單拒聘,可見國民黨海外職業學生(抓耙仔)眼線分布之廣。
林心智不得已暫時先在美國大學任教,但他依舊不時想回台灣,後來索性搬到距離台灣最近的洛杉磯,找的工作都是臨時性的,例如當希爾頓飯店南加大分店老董蔡銘祿的私人翻譯,平日如果有各項陳抗活動,他每場必到。
1985年南加州同鄉發起組團回台訪問的活動,林心智也去報名。臨登機前,航空公司人員看他有中華民國護照,讓他順利辦妥登機手續,他們沒想到台灣那時的護照上還有一個「回台加簽」的欄位,林心智沒有獲得駐外單位的回台加簽。原本依規定是進不了國門的,但因訪問團聲勢浩大,又有黨外公職人員前往接機,以致整團抵達台灣後,八大情治系統紛紛派員登機,每個人都從口袋裡拿出一張「切結書」,要林心智照抄一遍並簽名劃押。每張切結書內容各不相同,雙方在飛機上折騰半天,最後總算勉強讓整團團員全部入境,林心智也成功被「挾帶」返鄉。距離他出國留學已是14年後了。
林義雄夫婦(右一,右二)在林宅血案後,一度帶著唯一倖存的女兒奐均在南加州就讀成長,林心智前往探望。
至於他真正突破黑名單返鄉定居,則是1993年國會全面改選那年的事。
說起林心智的家庭背景,朋友們都知道他們兄弟都是虔誠的基督徒,卻很少人知道,他們的父親其實是日本佛教教派「曹洞宗」的和尚,法號為「德林」。日本的佛教是允許和尚娶妻生子的。
林心智說,父親原本是西螺人,8歲喪父,母親不得已改嫁。德林師不能諒解母親的行為,因而離家出走,當時西螺大橋還未興建,涉水過溪是極其危險的事,所幸父親平安到達台中南區。受到當地「林祖廟」的收容並接濟,才得以到台北就讀佛教學校,校址在今台北市延平中學現址。
林心智夫婦(右一,右二)與蔡有全(左一)合影。
學成後被派回台中開設「台中佛教會館」,他們兄弟姐妹9人都是在佛教會館出生長大的。
「我小時候對父親的印象是:他身體不好,幾乎整天都把自己關在會館廂房的書房裡,足不出戶,三餐都是母親煮好後由弘宣送進去給他吃的。我算算這輩子看過父親的次數大約只有三次。和他一樣,我8歲時父親就過世了。
那時生活很苦,一年難得吃到幾次肉,母親把大部分的肉送進去給父親吃了,父親會挾一小塊給弘宣吃——他大概覺得弘宣最適合當他的繼承人,現在回想起來,弘宣的個性也和爸爸最像。
父親是很虔誠的佛教徒,我們兄弟的名字都出自佛經,大概母親每生下一個孩子,他剛好讀到哪一篇佛經,就取其中兩個字作為我們的名字。」林心智說。
美麗島8名軍法受刑人之一的林弘宣(右一)和林黎錚(左一)夫婦及他們唯一的女兒全家福。
兄弟姐妹多,林家班很自然組成一團頌經團,小時候父親雖然足不出戶,卻要求小小頌經團每天早晚課都要唸經。林心智記得他不喜歡頌經時,就拿起一些佛具,諸如罄、缽、木魚等用力敲擊,讓父親聽到他們有認真頌經。
1944年出生的林心智說,小時候國軍大量撤退到台灣,他們住的佛教會館前後殿也住滿軍隊,他記得後殿住的是喇叭隊,前殿住的是戲班,喇叭隊每天吹奏軍歌,所以他每首軍歌都會唱。
「1952年父親過世後,有幾個尼姑搬進來,住在我們對面廂房,那時軍隊在外面占了很多更好的民宅,已經都搬出去了。尼姑告訴母親說,她們可以幫母親照顧我們9個兄弟姐妹。隔沒多久尼姑就找了律師向法院控告母親強占廟產,母親敗訴,我們就被迫搬出會館。
好漢赤膊來相見。林家四兄弟在林弘宣(右二)出獄後不久,合拍了這張照片。左起三哥信男,二哥東陽,老七弘宣及老八心智。
所幸父親年輕時曾資助一位堂兄到日本讀大學。畢業後做生意賺了不少錢,父親過世後,堂兄拿了二萬元給母親,母親以那筆錢在市區買了兩間房子,一間自住,另一間出租,等房價上漲,她就把房子賣掉,再去買便宜的房子,所得到的利潤就作為我們的生活費用;母親也會把手頭上多餘的錢拿去放高利貸,總之就是想盡辦法賺錢養大我們。」林心智說。
他們也曾受到長老教會忠孝路教會的幫助,一度住在預定改建的教會,讓母親節省了一筆房租支出,而母親和兄弟姐妹們也自然而然成為長老教會會友。
林心智除了是兒童心理學專家之外,他是我所看到極少數多才多藝的藝術家。他回台定居後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到台南神學院任教,他有感於南神幼稚園學生唱的都不是台語童謠,因而創作了一百多首兒歌,非常受歡迎。
林心智的捏陶花瓶。他說,兒童的想法是非邏輯的,他們看世界的眼光和成人不同,長大後接受社會化過程,那種童趣感就永遠回不去了。
他從小就很喜歡繪畫,加上他的主修是兒童心理學,他特別花了很多時間研究兒童繪畫和成人作畫的不同,他的博士論文便是以《兒童繪畫的空間觀念》為題,找到兒童繪畫的特色並加以學習。而今他的繪畫作品已經不用刻意模仿,畫出來的圖就是那麼充滿童趣,令人愛不釋手。
此外,他的陶藝作品也達專家水準,可惜因為住家空間不大,作品太多也造成困擾,因而不敢再有新的創作。
林心智多才多藝,舉凡繪畫,童謠創作等等都深具個人風格,1993年返台至今一幌三十年過去了,他也從教職退休,這三十年間他不但沒有妨害社會安定,反而對台灣文化多所項貢獻,然而,之前二十多年被國家機器阻絕在國門之外的這筆帳,又要找誰去算?(以上均為林心智提供)
如此多才多藝又學有專精的難得人才,卻因戒嚴時期的黑名單阻絕,導致原本學成即將返國,卻被擋在海外長達22年,不只造成他個人生涯上的遺憾,更是國家的重大損失。
然而,前幾年民進黨在處理轉型正義的過程中,海外黑名單的問題完全略而不提,海外抓耙仔亂打小報告,導致數千人成為黑名單無法返鄉,那些抓耙仔的資料也完全無從查閱。當年這種野蠻的黑名單阻絕所造成國家競爭力的減損,及黑名單人士無可彌補的損失,也只能匿跡在歷史的洪流中,無處索討。
(文章只屬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作者簡介
陳婉真,曾擔任《中國時報》記者、美國《美麗島週刊》創辦人、立法委員、國大代表、台灣產業文化觀光推展協會理事長、綠色台灣文教基金會執行長等職務。
她生於彰化縣,從小立志當新聞工作者,台灣師範大學畢業便後順利考進中國時報,仗義執言和使命必達、務實求真的精神,讓她在新聞界以犀利觀點聞名。
她在戒嚴時期挑戰禁忌,即投入政治改革,因此成為黑牢裡的政治犯,但是無畏無懼的堅持理想,不論藍綠執政,從不向威權低頭。
現在是自由撰稿人,想記錄主流媒體忽略的真實台灣故事,挖掘更多因為政權更迭而被埋沒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