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丘秀芷、丘昌其
一般研究逢甲公作品最注意的一首詩是〈春愁〉,那是1896年書寫的,遺墨留傳至今:
春愁難遣強看山,往事驚心淚欲潸。
四百萬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臺灣。
這首詩勾勒出一百二十多年前整個中國、台灣家國的悲劇。
丘逢甲1894年前於台灣書寫之中堂-且看鷹隼出風塵。(圖:丘秀芷、丘昌其提供)
逢甲公另有〈離台詩〉六首,也為後人重視,只不過一般人只對第一、二句耳熟能詳:
「宰相有權能割地,孤臣無力可回天」
其實整整六首更可看出家國之痛,〈離台詩〉在1895年7月25日(乙未年六月四日),邱先甲、邱逢甲兄弟與三十多名義軍離台前日,邱逢甲於妹婿張曉峯的藥書上寫的,張曉峯收起來。日據時邱逢甲之子丘念台返回出生地台中,在姑丈家看到藥書,這才抄錄傳出去。台灣光復後,早期的中學教科書上列入國文課本中。
但是一般人最常引用的是「無力回天」。其實離台詩第三首
「捲土重來未可知,江山亦要偉人持」
決意三十六名離台,是因為他表兄,也是義軍帶領者之一——謝頌臣幾經因作戰團練成員有很大犧牲,從桃竹苗撤退,至葫蘆墩圳(豐原),頂角潭為據點時,義軍想轉至內山作據點。謝頌臣說:「入內山抗據無退守,不如內渡唐山,效法曹沫,強國以復台灣」。
思慮再三,回首年來之種種,去年中秋開始團練、組義軍,以為可以凝聚人氣大有力量。果真一組義軍,學生、鄉人、仕紳一呼百應。尤其桃、竹、苗、中客家人多呼應
邱逢甲在乙未年三月間一連串義軍行軍事宜有紀錄。從舊曆三月初四復鄭季垂信中,
「逢甲自帶五營,謝字三營,靖字一營,捷字一營。良字二營由陳進士登元分節。信字二營由家兄先甲分別防新、苗一帶。」「將領多門下諸生,兵士皆鄉間子弟。」
他門生包括苗票邱國霖、徐驤、吳湯興,新竹、桃園姜紹祖、胡嘉猶等。
但這些都是秀才出身或地方仕紳,他另外復孫萼參信中說:那麼多義軍
「惟家兄(先甲)才具統二、三千人,謝生(頌臣)能統千人。」
邱先甲早已經在中部拓墾千餘甲,帶領鄉人山園各處奔波習慣。另外他十三歲就中秀才的三弟邱樹甲,只能留在營中輔佐。
另有不少地方仕紳也滿腔熱忱,但一旦戰事起,無法作為,無餉無兵,個人力量有限,支應一些時日即紛紛退却。
邱逢甲於一天又一天的函中,記最多的是邱國霖和邱先甲駐防各地。尤其邱國霖於南崁一再發覺莠民為海域中倭船買糧。
原吳總兵光亮駐守北邊,一再要求邱逢甲調義軍前去支援,而俞明震(刑部主事)希望邱先甲前去南部布袋嘴協防。
邱逢甲在三月十九日(舊曆)寫信給俞同甫(即俞明震)說不可行,因為「相距太遠,亦難得力,算南崁至後壠防地,須一日半,再至布袋嘴須四日半。」「自十四日移紮元帥廟,日日帕首短衣,巡閱各防營,徒步二、三十里。」
後來研究台灣史的人認為南崁到布袋嘴何須那麼久,卻不知當時義軍全靠步行。曾有今人拍影片,以馬馳騁,那根本是笑話,清末台灣那有馬匹,連牛車代步都難。只有劉銘傳任巡撫時,有火車由台北到新竹,但新竹以南及山區根本只有徒步。
三月二十三日(陽曆四月十七日),李鴻章於日本簽定馬關條約割台。邱逢甲分別於三月二十四日、四月四日、四月二十二日,號召台灣仕紳,血書上陳光緒帝不可割台。
四月二十二日(陽曆五月十五日)他仍電給「總理各國事務衙門」:
台灣屬倭,萬姓不服,如赤子失父母,悲慘曷極。伏查台灣為清廷棄地,百姓無依。惟有死守,據為島國,遙戴皇靈,為南洋屏障。
除了表示死守台灣,另外
「懇請各國,查明割地紳民不服公法,眾公論斷。台民此舉,無非戀戴皇清,圖固守以待轉機。」
當時,曾派人與總理事務衙門談以台灣之金、煤礦權、土地權及通商權予各國,以求不割台於倭。
當時英國駐淡水代理領事金璋(L.C. Hopkins),寫一函給英國駐北京公使提及四月底到五月初,台北城內十分混亂,但
「中部地區似乎有一種動向,該地區中國人正揚言,如果政府拋棄他們,他們準備奮起自衛,已建立起某種中國式的武裝組織。……這些客家人強壯凶猛,槍法準,又領導有方,可能會在群山山峻嶺之間和侵略軍展開遊擊戰,他們已推出一位叫邱逢甲的素負眾望進士為其領袖。此人即上月二十日在巡撫衙門與我會唔的代表團發言人。」
五月二十四日(陽曆。舊曆五月一日)
淡水關稅務司馬士致赫致總稅務司赫德函記「今天台灣紳民宣布獨立」
他五月二十七日記
「16日,嘉義進士邱逢甲為首的台灣士紳代表團來謁巡撫密談…台民決意自立。」
台民希望各洋務機構也掛起藍底黃虎旗,但他們束手觀望。當然稍後台民希望各國插手拒絕「割地」事宜,也一直不予答應。
為首代表邱逢甲十分失望,而日軍於陽曆六月初入台北城。
吳德功記載
5月18(陽曆6月10日)
生員吳湯興、姜紹祖、胡嘉猷、吳鎮觥各擁數百人擬襲台北。但客民未攻下,城內已亂成一團。5月19日,林朝棟在後壠聞日本兵已到桃園,唐撫內渡,收兵回彰。北白川駐扎台北。
這時棟軍與吳湯興、邱國霖、徐驤諸鄉民祭旗誓師之後,日軍節節南逼,6月10日陷三角湧、大姑,按吳湯興、姜紹祖曾打退日人,但日軍即南下與棟軍、義軍一直有遭遇戰。6月18日,邱國霖敗於大湖,八月底犧牲了,日軍再往南下一路遇抵抗。
義軍糧餉不足,武器更短缺,七月,邱逢甲先於大埔厝(今潭子),後來至葫蘆墩為據點。客家子弟一再戰死,或被虜致死(姜紹祖)。這一年舊曆閏五月,到六月初陽曆七月廿五日決心回唐山,離台詩最後一首是「亂世團圓骨肉難,弟兄離別正心酸。」這兩句正寫出邱逢甲等三十六位義軍離台時,他的諸弟與妻子全留在大埔厝,他奉父離台是因為他出生前時父親邱龍章曾為地閥所追殺,如今,把父親帶離開,但他和長兄先甲的妻室、兩個孩子、幾個弟妹侄子們仍留在台灣,至於在台中、苗栗、彰化的家族也全都沒有走。但不久,地方莠民搶掠他大埔厝進士第而且焚燒,他三弟邱樹甲不得不奉二嫂,帶妻兒姪子在鄉人護持下從中部搭舟去泉州會合,一家子回祖居地蕉嶺。
邱逢甲與兄弟義軍回廣東祖居,祖居經長毛(洪秀全)之變,已貧瘠至極,邱家和義軍一大群人回來,邱樹甲曾寫詩:
「主人半畝聊分住,歸客全家且食貧」
邱逢甲寫「四海無家獨賣文。」
但邱先甲之妻和數千族人仍留在台中廓仔坑、翁子、東勢、苗栗。邱先甲回祖居沒多久,旋即化名德來和多位義軍返台想有所作為,但邱先甲仍為日人所執近年。千餘甲家產全被沒收。
邱先甲邱海等義軍最先離開廣東,因為還想回台有所作為。而謝頌臣等多數義軍也於次年陸續返台。邱逢甲回不了,他一直想「強祖國以復台灣」。既無權也無錢。他只想教育救國。
先在潮陽書院任教。後來乾脆在汕頭辦嶺東同文學堂,這也是中國南方第一個授英文、日文的學堂。此外在上杭、閩西、粵東辦了許多師範傳習所和學校,培植了很多新青年。這些學生和學校老師中,包括羅福星,民國初年回台抗日被抓絞刑犧牲,更早有多位參與黃花岡革命,上杭一位教師林修明就是黃花岡89位烈士之一。此外鄒魯、陳烱明、古應芬、朱執信為邱逢甲所救。
十月十日(舊曆八月)武昌起義之後,邱逢甲更策劃廣州兩廣總督反正,廣東兵不血刃,而歸革命軍,他也呼籲恢復丘姓(按丘於清雍正帝後全被改姓為邱)。民國將成立他到南京,召集旅滬廣粵人士籌經費並推選孫文為臨時大總統,他也是選舉代表唯一出生在台灣的人士,中華民國正式成立。
辛亥年他曾留下手稿於兄長大兒教科書上,「萬事都應付酒杯,眼見雲合又雲開;中天月色雨餘好,大海潮聲風送來。人物祇今思故國,江山從古屬雄才;飄零剩有鄉心在,夜半騎鯨夢渡台。」只是籌劃革命,又推舉孫文為中華民國第一任總統,選畢,南返後,不顧自己重病,又在福建上岸勸福建早些「反正」,他自己過於勞累,竟於民國元年舊曆正月初八病逝。
幸而他的兒子丘念台後來於對日抗戰時組東區服務隊抗日也曾返台,找出父親的離台詩七首。
另一方面,邱先甲乙未(1895)年回台後,一再再以邱德來之名,向當時台灣總督申請回購墾地,從兒玉源太郎到安東貞美,大正五年,申請購回三百甲山園,鬱悶病逝才中止,當時邱先甲之兒女均未成年。
乙未年秋後,日軍及向日本投靠的台人故意放出風聲說,邱逢甲帶銀餉逃跑,以訛傳訛,中傷義軍。眾多的邱氏家族無法明說,只有把邱逢甲手寫的許多墨寶、提的匾額全藏起來,尤其中進士、中舉的匾,用油布包起來埋在地裡。一直到1945年日本投降,台灣光復後,那些進士匾、文魁匾及在各地方廟宇提的匾和對聯才重新掛回。但有些文物已毁損,有些像逢甲公扎記許多文士看過,但後來遍尋無著,只知邱樹甲離台時,很多文物及所餘有限軍餉寄於三角莊呂家,呂家卻一概否認。
民國70年年底有一田野文史工作者在三角莊呂家發現〈柏莊詩草〉二百多首原稿,那是逢甲公一首首親筆的扎記。丘念台之女丘應棠將之購回,並印刷成冊,消失近九十年的逢甲公手稿重現於世,更印證了許多歷史的真象。兩岸每位研究台灣史者,視若珍寶。因年代久遠,扎記有些地方被蟲蛀,後人試圖共還原。
丘逢甲之進士匾現存於豐原三角潭(抗日最後根據地)。(圖:丘秀芷、丘昌其提供)
又不久彰化永靖邱家祠堂,逢甲公的進士匾〈冬官第〉也重現於世,於骨董收藏家戚維義手上,丘秀芷得知也立即設法購回。
丘應棠與丘秀芷決心將逢甲公文物於民國72年陽曆12月28日(陰曆11月28日)逢甲公120歲冥誕,舉行逢甲公、念台公父子文物特展,展後將《柏莊詩草原稿》和冬官第匾額二文物捐國立歷史博物館。
展覽時為充實內容,邱家全體總動員,南北各地奔走借相關文物,很短時間竟把乙未清末許多與邱逢甲相關人物的文物借來,包括吳子光、唐景崧等遺墨,最重要的是逢甲公為林獻堂之祖母羅太夫人八十開一大壽所撰寫的長文,於霧峰林家被偷走的十六大幅聯屏也借來,正好布滿展覽一整面牆。更特殊的是一幅中堂,逢甲公書寫的「且看鷹隼出風塵」,豪壯蒼勁七個大字,這是逢甲公於乙未之前書寫的,重現於世。邱家子孫後裔人人見了振奮心情,一掃過去被日本人壓制五十年,又被一些不明究裡人士中傷七八十年之憋屈。
不再只是春愁的淚濕滿襟,不用再惋嘆「無力回天」,更不再悲傷「兄弟骨肉分離」。
各文物重現更證明真正歷史。兩岸文史學者更因許多文物重現,重新找真正歷史,尤其邱逢甲行軍日記更得知1895年6月17日日本台灣總督府稱為「始政日」,日軍已被辜顯榮帶入台北城,邱逢甲兄弟帶領的義軍仍在桃竹苗作殊死戰。該年是閏五月,走過五月、閏五月,北埔的義軍姜紹祖、大湖邱國霖一一犧牲。
日本台灣總督府警察沿革誌記載:辜顯榮於陽曆六月六日向日軍口述之筆錄,「匪徒多為新竹、彰化(包括台中)地方人。閣下入台後,逐漸鎮壓,必重歸良民。」「匪徒之首領邱逢甲原來係讀書人。」
義軍竟被視為匪徒,此一稱呼一直被「定位」於日本據台五十年中,除非投靠日本台灣總督府,否則各家族不得翻身,家產盡沒。
抗日最力的邱國霖由於較早犧牲,邱逢甲曾請清廷褒揚未果,一直默默無名,幸好邱國霖有後人爭氣,其孫邱仕榮習醫有成,光復後任台大醫院院長,邱仕榮之女邱莞美竟有緣與日據時抗日志士蕭道應之子蕭開平締結良綠,蕭開平先祖蕭光明另有一番動人抗日史實。
天道好還,我們不用臧否日據時投靠日人之各類人士,但邱家子孫在日據50年中,以及光復後又各方面受打壓,仍然人人自立自強,尤其逢甲公之文墨〈且看鷹隼出風塵〉正是大家的標竿。
作者資料:
丘秀芷,本名邱淑女,丘先甲(丘逢甲的大哥)之孫女,丘逢甲是其叔公,丘念臺是堂伯父, 筆名即由他所取。世界新聞專科學校編採科畢業,曾任豐原中學教師、《婦友》月刊編輯委員、行政院新聞局國內處顧問、中國婦女寫作協會理事長、世界女記者女作家協會臺灣分會副理事長等職。創作以散文、小說為主,兼及傳記文學,為中山文藝獎、國家文藝獎得主,重要作品有散文集《小白鴿》、《綠野寂寥》、《月光光》、《驀然回首》、《悲歡歲月》、《一步一腳印》、《留白天地寬》、《番薯的故事》、《我的頑皮動物》、《禾埕上的琴聲》等,小說集《遲熟的草莓》、《江水西流》、《千古月》等,以及傳記《剖雲行日―丘逢甲傳》、《忠藎垂型―丘念臺的故事》、《民族正氣―蔣渭水傳》和兒童文學《血濃於水》等。
丘昌其,1960年出生於台中東勢,家族世代皆定居於此,為丘逢甲之裔孫。承襲先人遺志,丘昌其從40年前即專注獻身教育事業,除創辦台灣知識庫、大碩青年關懷基金會外,並在台師大、龍華科技大學任教。希冀對正規教育有所貢獻,也有機會讓更多學子能夠翻身。丘昌其於2018年在108課綱上路前,集結1200位K12教師(包含600多位師鐸獎得主),共同編列800餘份教案、20000多題的素養題組,免費提供全台公立國小、國中及高中老師使用。
其表示「貧者因書而富」、「知識就是力量」,兩者皆闡釋教育和學習的核心價值。從小就在貧窮農村成長,身為果農之子更能體會「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鍾粟。」勉勵的智慧之語。使其成為知識學習的受益者,傳承丘逢甲教育風骨,成為真正的教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