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韓鄭明析因為性的問題被捕入獄,遭指控為邪教領袖。但除此之外,並不限於這些「新興宗教」,因洗腦而加入邪教的人,以及那些運用宗教心理學拉人入教的手法,都需要留意。(圖/皆取自網路)
作者/王 凡
Netflix於二〇二三年三月三日上映的紀錄片《以神之名:信仰的背叛》,在南韓和台灣都引起社會相當的矚目與媒體密集的討論。這部紀錄片共有八集,講述的是南韓四個自稱「先知」的人以神之名,所做出的不為人知的黑暗面的故事。
受限於篇幅,本文只以第一部講述鄭明析故事的三集影片作為談論主軸。
紀錄片與基督教福音宣教會聲明交鋒
整個紀錄片播出後,反應最激烈的、最早對Netflix採取禁制播出法律行動的,就是鄭明析所創立的「基督教福音宣教會」(CGM),或稱「耶穌晨星會」(JMS)、攝理教。CGM在台灣的分會也在三月三日的官方網站發出聲明,指出影集內容諸多偏頗不實,是反對團體對鄭明析的刻意抹黑造謠,聲明中說,將對「媒體及網路上之一切惡意提起刑事告訴、民事訴訟究責」。
四月二日,這個官方網頁又發布一篇文字甚長的聲明,就影集當中的某些鄭明析性侵那位出面控訴遭他性侵的葉萱牧師的影像片段、音檔內容有竄改、構陷的部分,以比對方式加以說明。這是南韓CGM早先已在其本國所發佈的聲明的台灣版。
聲明內容言之鑿鑿,但影片中有三十四秒鐘不堪入耳的淫穢話語,證實是鄭明析所說,儘管台灣CGM在四月二日的聲明中指出有數段影片或語音疑似經過剪接,但卻無法解釋這個自稱為上帝、彌賽亞的「教主」鄭明析為何會說出那些淫穢的話。另一段鄭明析與兩個女信徒在蚊帳中以泳衣相見的影片,完全有悖於台灣純樸的社會價值觀,尤其是作為台灣社會主流宗教之一的基督教道德觀,未見聲明中有所說明。
以「洗腦」而論之
儘管如此,《以神之名:信仰的背叛》紀錄片將那四個所謂「先知」所創立的信仰團體稱之為「邪教」,以之說明「邪教」對信徒進行「洗腦」,掌控信徒的心智、意志、行動,可以對社會與信徒個人造成多麼大的危害。平情而論,這樣的批評性言論可以針對某幾個人或組織,社會不該也不能據此對仍然在組織中聚會的人做出傷害性言詞或肢體的攻擊。
「洗腦」一詞最早出現於韓戰(1950-1953)期間。「中國人民志願軍」於韓國戰場上俘獲美國士兵後,在俘虜營中對之進行各種精神控制、思想改造,稱此為「洗腦」。此詞的英文「brainwashing」則是美國記者愛德華・杭特(Edward Hunter)於一九五〇年九月二十四日在《邁阿密新聞》發表的一篇文章中,根據中文原意所移譯。
「洗腦」一詞主觀性強烈,缺乏證據效力,不是一個嚴謹的科學用語。但是在討論許多與意識形態有關的案例時,「洗腦」經常被用來說明對某種心智操控的行為。如談到所謂「邪教」,以及對於某些宗教狂熱的反智、蒙昧,或其他不可思議的反社會現象,「洗腦」成為最輕便省力的解釋,但這樣的解釋往往欠缺嚴謹討論與深刻分析,對事件的剖析並沒有什麼幫助。
被稱為「邪教」
「邪教」也不是一個具有客觀性、有效性的概念。英文中沒有「邪教」一詞,「cult」這個字或可對應,但其本意為「膜拜團體」。何為「正教」?何為「邪教」?如果以信仰內容、敬拜儀式、領導人的言行對社會或信徒的危害性來作為區分,不同信仰的人必各持定見,政治傾向也可能決定對某個信仰團體的評價與定調。
二十世紀初期,參與五旬節運動的教會常被那個時代的一些主流媒體稱為「cult」,那些教會常出現令人驚駭的激情敬拜方式,如說方言、恍惚、打滾、喊叫、黑白人種一起聚會、互相擁抱代禱等,這些行為,與那時代主流傳統教會嚴謹的敬拜形式與恪守種族隔離的規範相去太遠,所以將這些教會以帶有貶義的cult稱呼,表達對這個信仰群體的不屑或不喜。
美國的基督新教在一八三〇年前後,面對了一個新興的膜拜團體,即「後期聖徒運動」,此運動以後發展成為「耶穌基督後期聖徒教會」,也稱為「摩門教」。「新興宗教」的稱謂可說從此而起,幾乎與「膜拜團體」等意,但若稱之為「邪教」,在某些保守基督教教派看來,庶幾近之。在主張多妻制的「基本教義派的耶穌基督後期聖徒教會」(也稱「基本教義派的摩門教」)出現後,那「邪教」的意義就更為明顯了。基本教義派摩門教的領袖兼 「先知」傑夫斯(Warren Jeffs)可說邪惡至極,他有八十七個妻子,其中二十多個是未成年少女,年紀最小的只有十二歲。二〇一一年,他因為兩起重大性侵未成年少女的案件,被判處終身監禁加二十年(註:終身監禁在若干年後可以假釋,外加二十 年,是讓他長期無法出獄)。在調查期間,他的兩個親生兒子、四個姪兒,先後出來控訴在他們幼小時曾遭到他的亂倫性侵,其中一個姪兒在指控之後自殺身亡。二〇一九年五月,傑夫斯那兩個兒子中叫羅伊(Roy)的,在二十七歲生日前八天自殺。
所以「新興教會」被看作邪教,看來似乎理所當然,尤其一九六〇、七〇年代的美國,正處在社會急遽動盪之中,年輕人找不到人生方向,對生命意義迷惘。 所有的社會既定價值與威權幾乎都被打破,「反文化運動」(counter-culture movement)因勢盛行,過去敬拜方式與內容一成不變的建制型教會中,年輕人大量出走,新興宗教因而大興,占卜、星象學、通靈,甚至魔鬼崇拜也大行其道,連吸毒有時也成為一種宗教儀式。
物極必反,一九七〇、八〇年代又興起一股反新興教會運動,視一切新興宗教為邪惡。然而站在宗教自由與人權維護的立場,所有新興的宗教都有傳教的自由,信徒多寡、宗教榮枯,由信仰市場決定,所以,所謂的「邪教」,實際上只是對新興宗教的一種充滿敵意的稱謂。
為何會相信新興宗教?
被歸類為新興宗教的攝理教教主鄭明析, 據說有醫病與發預言的超能力,他打著基督教的名號,宣稱一生致力於教導人了解聖子耶穌,卻又自稱自己就是神、救世主、彌賽亞。在韓國社會,掛著基督教招牌的新興宗教不知凡幾。鄭明析因為涉及多件性侵女信徒的案件,於二〇〇八年到二〇一八年入獄十年。但他所創建的攝理教並未因他的坐牢而解體,政府也無法依此勒令教會解散。十年牢獄中,他以寄發書信的方式繼續傳教,向信眾發出「神諭」,出獄後立刻又以教主之姿,繼續掌控發展已更為龐大的攝理教,組織中死忠人數之眾、美女之多,更甚以往。二〇二二年,香港女性葉萱出面控訴,從二〇一八年到二〇二一年,遭到鄭明析十七次性侵。一位澳洲的女信徒也出面控訴遭到這個攝理教教主的性侵犯,鄭明析因而再次遭到警方逮捕,隨後又出現三位女性舉發他性侵的告發文書,檢方的調查迄今還在進行。
《以神之名:信仰的背叛》中出現一段一群裸體女子面對鏡頭,以猥褻輕挑口吻向鄭明析示愛的畫面,一位在攝理教中按立為牧師的金景天(曾任福音宣教會宣傳部長、教育部長、副總裁、神學院院長)在影片中露面指出,那些女子他都認識,她們一個個應該已經成為牧師。金景天說,一旦和鄭明析發生過關係,女孩們就可直接升為傳教士、講道師或更高階層職位。她們若向鄭明析提供漂亮女孩,就有可能得到另一些好處,甚至成為牧師,拿到金錢或其他物質上的報酬。
根據影集中控訴遭受性侵的葉萱自述,她之所以進入攝理教,與在學校遭受霸凌、父母親婚姻的破裂有很大的關係。她需要一個寄託身心、得到關懷溫暖的的地方。攝理教裡面姐妹們的噓寒問暖,以及後來深受組織重用,從擔任啦啦隊員到模特兒、電視主持人、領會、講道,到成為報告者、傳道人,最後按立為牧師,在信仰路程上,可謂一帆風順、步步高陞。這些經歷,是她過去在外面的世界中所無法夢想、難以企及的。
新興宗教心理學
儘管只是封閉的信仰體系,許多新興宗教的組織在壯大後,最能夠引致信眾忠誠不二、不離不棄,甚至誓死捍衛的,便是那些他們在世俗社會中得不到的尊榮、職位、權勢,也包括金錢、財富或其他利益上的滿足。「貪念」也可以解釋成「屬靈的追求」,而心靈的空虛需要神性的填補。「邪教洗腦」之說,或許可以從這些角度來理解。
新興宗教普遍的特質,是教主往往具有獨特的說教魅力、某種真假未知的超能力、引人入勝的教義,與不可抗拒的威懾力,這些特質對於精神健康狀態欠佳的人具有更大的誘惑力。鄭明析之所以能吸引信徒,其中一個因素即他有號稱醫病、發預言的能力。追隨他的,不乏高級知識份子,因為每個信仰者的內在需求不同。這就足以說明,只要話術高明,精巧操控神之名, 新興宗教所招徠的信徒,未必都是社經地位低下或教育程度較低者,這個現象,不能用洗腦理論來解釋。
就算鄭明析這個「教主」已聲名狼籍,據台灣CGM官網所述,台灣目前有逾四千名攝理教信徒,在全台設立了超過三十個教會與福音站。台灣地區宗教盛行,隨時都有新興宗教的出現,像「攝理教」這樣的宗教團體存在於台灣,不足為奇,只要不違法亂紀,基於宗教自由,自有其活動空間,旁人無由置喙。
然而,對於正統基督徒來說,有種現象不容輕忽:某些身心靈健全,或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也會熱衷於在新奇的宗教中尋找生命的意義,委身於一個教義並不成熟甚至離譜的膜拜團體中,而這樣的宗教卻是借用基督教的外殼。美國宗教社會學者斯達克(Rodney Stark,如上圖)與本布里奇(William S. Bainbridge)在他們合著的《宗教的未來》(The Future of Religion)一書中有句警語值得重視:「當傳統教會失去人心的時候,各種新的關於神聖者的觀點就會廣為宣傳。」
(本文經校園雜誌授權刊載)
作者簡介
王凡,資深媒體人,專欄作家,北京大學哲學博士。曾任中廣記者、節目製作人、主持人,以及駐溫哥華特派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