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間,就像是社會的縮影,面對每一天生老病死來來去去,對於曾任台北榮民總醫院院長的張德明來說,醫者能做的,常只是減輕病患的苦楚,但終究也在悲歡離合間學習成長。當然,其中曾遇過許多感動的瞬間,也不乏怪妙趣事值得一提。以下是《人醫之間》的3個診間小故事:
要開刀的不是肩膀,是懶惰
男性病人67歲,乾瘦身材彬彬有禮的斯文樣,卻彷彿被身旁矮胖壯碩的太太挾持著進來。像母雞羽翼著小雞,卻兩個人都有一雙大眼睛,只是先生的看起來淡定,像出家已久踱回廟裡;太太的就顯得熾烈,像新婚燕爾衝入臥房。他閉著脣不說話,此刻看來生命、時間都信託了;她卻如熱鍋上的螞蟻,說慢點就怕被煮熟了般。也可能代言慣了,連珠炮般的描述他是右肩無法完全伸展,且慕名而來要做最後的審判。
說已看遍大江南北,先生的肩膀一伸就痛,說先生其實很想幫忙,卻什麼活都不能做,家事都她一手包辦。眉頭輕輕一鎖,斜瞄著他,關愛之情溢於言表。先生的眼神空茫恬淡,像禪定一樣盯著桌面,像聽著別人的故事,嘴角卻不經意的瞬間向上微揚,牽動了一下又迅速回復,似笑非笑。
說試了復健、吃藥、針灸、推拿、電療、打過玻尿酸、震過超音波,都不見效,每家醫院都說是五十肩,最後有一家建議開刀,徵求我的意見決定。
翻看各院資料,基本上檢驗、檢查皆屬正常,診斷不外乎冰凍肩、退化性關節炎。問不動時痛不痛,不痛,但強調一動就痛。這倒好,顯然就只能做動腦或動腳的工作了。
當然開刀畢竟是不得已的選擇,太太想減輕他的痛苦,卻又擔心弄巧成拙,因此急切。基本上覺得此時開刀未免小題大作,想更平易的解釋,忽然心生一詞,直言五十肩開完變四九而已。太太一愣,似懂非懂,摸不清頭緒下問為何變四九。先生卻笑得很大聲,好像突然接上線似的轉為熱切,笑迎太太困惑的眼神說:「醫師是說明年就又五十啦,醫師的意思就是沒必要開刀,免開了啦!」
其實原本也確實大略是這個意思,但先生高興得太突兀,而太太雖然外表強勢聒噪,但看來其實吃苦耐操、任勞任怨,不但家事一手攬下,對先生也呵護備至。感覺似乎是先生賴皮,扮豬吃老虎,不免俠情再起。迅速盱衡完情勢,冷冽的提高聲調:「還是開了吧。」
先生幾乎跳起來瞪大了眼,「您剛才不是說只能五十變四九?那開刀有何意義?」我刻意降低音階冷靜的說:「我是說電影『梁山伯與祝英臺』裡的四九(男主角梁山伯的書僮名為四九,專門挑行李、跑腿、做苦差事)。早開早了,就上山下海什麼都可做了。」
剎那間還真佩服自己怎麼神來一筆掰成這樣。這時先生已不像回廟的和尚,倒像被抓包作弊的學生。苦情追問,「開完刀不是要休息很久,不就只剩左肩能動了嗎?」我說:「男人只要一個肩膀是好的就可以了,這就叫一肩扛起。右肩有問題就左肩做,真不行了就再開。」
太太大概被攪和著懂了,眼光由熾烈轉柔和,痴情的看著先生說:「就分著加減做好啦!」先生突然輕輕旋轉右肩,低沉著聲音說:「其實最近好多了,我們再看看好了。」這回他大步出去,仍然忘情的旋轉著右肩,她則快步左側摟扶著,卻頻頻回首致謝。猜他一定暗想來錯了地方,看不對人!
維他命用寫的,比吃的還有效
78歲老太太,獨居民生社區,那個年代,應該是家道殷實。灰白短髮刷直怒放飄著龐克味,猜不是玩重金屬樂團,而是好梳理或懶得梳理。精明澄亮的眼睛鎖著見我才展的容顏,其實有點酷,耳背卻不戴耳機,靠著擠眉弄眼比手畫腳走踏江湖。
進診間後,總先遠遠站著像棵小松,不知是對我太信任還是對別人太不信任,一定要等和我對上眼,交流完眼神,接上線認證過,才緩緩走過來,像有著特殊默契。坐定後,一定先偏頭對護理師說:「我耳朵聾,等下醫師說什麼,麻煩妳在我耳邊大聲說。」老人家不知是惦念著男女授受不親,還是疼惜我傷了聲音,總先交代旁邊。
每次多獨來獨往,因溝通確實困難,看診總常各說各話各自表述後,透過中間人吼叫,互猜個八九不離十再拿藥走人,其實就只是退化性關節炎的腰痠背痛,3個月連續處方箋,每3個月聊個雞同鴨講的天,比看病還實在。
說起聊天,五官大部分都得用上的折騰一番後,護理師早已青著臉啞在一旁,講到重點還得拳起一隻手在耳邊用喊的,或乾脆用寫的。看久了,退化性關節炎沒好,卻終歸對她有些了解。
她說開的抗風濕貼布對關節痛很有效,但家裡就一個人,背痛時她貼不到很苦惱。哪有這樣就考倒的!教她先把貼布鬆鬆固定在椅背上,再把背用力靠過去砰一聲就貼上了,她照著試成功又有效,雙方都得意非凡的傻笑半天。
不是探人隱私,而是每次來都主動興高采烈的說。女兒嫁到奧地利的維也納,說維也納好漂亮,抽空一定要帶我去中央咖啡館喝咖啡,遊多瑙河。有天她戴著一頂非常特別的紅色帽子得意神氣的進來,好像是女兒手工做的,可以遮蓋耳朵很保暖。知道是女兒孝心,順手比個讚,但笑說看起來像法師還是巫師。一定是看清楚了手勢卻沒聽見玩笑,問我要不要?我笑回這紅色我怎麼戴出門啊!以為推辭後不會有下文了,她卻往心裡去了。
農曆年間,好像女兒帶著混血孫子回來看她。孫子高帥秀氣隱含著歐洲人特有的文藝氣息,也許是語言的關係有些靦腆,其實中文已相當流利還跟外婆很親。帶來一式的特殊帽子,深黑色說特別為我準備的。情意深重,難以推拒!但真要戴在頭上出門,夜一定得比帽子還黑才行。
她又問我平日要補充哪種維他命,我寫了「維他命A-Z」的小紙片給她,反正年紀大了,也沒真正缺乏,就都多少補一點,安慰遊戲的成分居多。她說你字好漂亮,雖然大家都這麼說,還是高興得當場寫了3遍維他命送她,也許比吃的還有效。
這次來又是3個月過去了,說女兒可以安排招待我只有當地人才知道的民宿,要我去做深度旅遊。明明疫情影響全球旅遊都停了,此時招待應該是房價一折還管三餐。吼著問請假1個月夠了吧?點點頭也不知聽清楚了沒有。其實心裡有數,此刻出發,去隔離14天,回隔離14天,飛機1天,哈!剛好而已。
診間,形形色色的人,奇奇妙妙的事,有趣又暖心,只是許多醫藥以外的話,千萬別往心裡去。
想解痛?看醫生還不如看電視
輕熟女緊蹙著雙眉苦絞著一張還算清秀的臉夜診,全身遊走性疼痛斷續困擾10餘年了,拿了厚厚一本筆記,秀麗工整的字體鉅細靡遺的記錄每次發作的部位和症狀。
外觀檢視一切正常,且這麼久了還沒變形腫脹又非持續性,加上似乎有些強迫症的個性,猜是纖維肌痛症的機率較高。眼看就要被迫走入她的時光隧道,只有試圖搶回節奏。
看看過往病歷已遊走了神經、骨科、疼痛、精神、代謝、中醫等許多科別,知道不易善了。她看我審視病歷,就開口問:「看這科對嗎?是不是還應該再看看哪科?」
回:「應該不必了,應多看看電視。」一下跳tone讓她驚訝。「嗄!看電視可以好?」「當然可以,乾燥症選悲劇,讓它哭出來,眼睛就不會乾澀;憂鬱症選喜劇,讓它笑出來,心情就不會鬱卒。」
是有些扯,倒是她噗哧一笑,似乎若有所悟的忘了那本筆記簿。當然還是開了檢驗單以排除其他狀況,並在和諧氣氛中結束。
(本文選自/人醫之間:張德明醫師的理性與感性/天下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