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神隱少女》中,白龍提醒千尋「把名字藏好,不然找不到回去的路」,名字對於一個人的「自我意識」至關重要。總統府發言人Kolas Yotaka曾因主張社會應尊重原住民姓氏以羅馬拼音發音,導致家族姓氏遭到攻擊,她在著作《愛是一條線》中,完整解釋了姓氏的歷史由來,以及自己堅持阿美族名的原因。以下為原書摘文:
父親給我的名字
父親為了紀念他的母親,給我起了他母親的名Kolas,所以我跟我的祖母一樣,都叫Kolas。Kolas是我的名,Yotaka是我父親的名,所以全名Kolas Yotaka,即代表「我是Yotaka的孩子」或「我是Yotaka那一家的Kolas」之意。父親要求,他死後,要在他的墓碑與骨灰罈上,用阿美族文字刻上他4個孩子的阿美族名:Kacaw Yotaka、Kolas Yotaka、Hongay Yotaka、Cawas Yotaka。
「你們的生命是從這骨灰裡來的,這(刻字)也是要你們團結,兄弟姊妹的感情要凝固在其中,這骨灰裡的血脈,離不開你們。」他過世前2週這麼交代。
我的祖母是Kolas,我的曾祖母是Dongi,我的曾曾祖母是Nakaw。我的根,是現在被劃為花蓮縣玉里鎮的Halawan部落,我是一個阿美族人。過去台灣原住民族沒有漢名漢姓,是再自然不過的事,畢竟我們是不同的民族,使用不同的語言。日本人來了要我們改日本名、國民政府來了要我們改漢姓名,一直到2003年立法院修正「姓名條例」,使原住民族人的姓名可同時與漢字並列,使用羅馬字拼寫,並登記在身分證上,我在2007年徹底恢復了我的阿美族名。
我主張完全拋棄漢字,並以阿美族文字(也稱「羅馬字」)書寫姓名,才能正確發音唸出阿美人的名字。我認為唸對一個台灣原住民的名字,正如我也學習唸對千千萬萬個非原民的姓名,不但是當代台灣人必備的禮儀,也是對一個人基本的尊重。
但自從我成為政治人物之後,這種主張成為一個問題,已經對某些人產生干擾。網路上,機器人網軍往往衝著我對使用原名的堅持而來,排山倒海的羞辱,大多以「漢奸」「走狗」「妓女」「去中國化」或「分裂主義者」稱呼我。
為何用阿美族文字登記阿美族名會是一個問題?
「他們憑什麼批評妳的名字?」父親掛念我多年來遭人辱罵:「妳的榮譽就是我的榮譽」,他要我忍耐,因為天主會看顧。
根據父親的口述,在日據時代,我的祖父Maro’在少年時期被一位在電力公司做事的日本主管帶走,到他家中幫傭。該名主管姓「吉成」,最後把祖父帶到台北,讓他從小學念到中學,還把自家的姓「吉成」給了祖父,並為他取名「志成」。在那個日本人統治台灣的年代,祖父的名字從Maro’變成「吉成 志成」。他學的日語,也跟這位吉成先生一樣,屬於關西腔。
「和」「 番」 有別的時代
祖父成年後,結婚,生下7個孩子,我的父親排行老3,在1937年出生時,由於祖父所服務的電力公司四處調派他任務,當時正好派駐在老家玉里鎮相鄰的富里鄉,於是父親就在現在花蓮縣富里鄉的東里車站附近出生,我那祭師曾祖母Dongi為他取名「Kacaw」。但「Kacaw」出生後,因剪臍帶處未妥善護理,持續發炎,直到兩歲前仍經常發燒,體弱多病,一度幾乎夭折。我的祖母Kolas認為是因為名字不祥所致,主張改名。在那個日本人統治台灣的年代,祖父母自然為父親起了個日本名,單名「豐」(讀音為Yotaka),全名「吉成 豐」。從此以後,Yotaka成為外來語,屬於阿美族男性的名字,也有其他男性沿用。
我父親出生的年代,我們還被叫做「番人」。那是一個階級分明,「和」「 番」有別的時代。「番人」不能與日本人同車、同校、同桌,因為我們被認為是低下骯髒的民族。
但祖父因替日本人幫傭,還被納為義子,經歷了其他同部落阿美人不會有的奇幻之旅:到台北求學,在電力公司就業,還分配到日本宿舍,與日本人成為隔壁鄰居。宿舍的格局與其他日本人的房舍一樣,看似無差別。平日講的是日本語,父親與兄弟姊妹也穿著跟其他日本孩子一樣的便服,每天躺睡在榻榻米上,與日本人生活看似也無差別。這一切發展,在當年的「番人」社會中,相當罕見。
骨子裡的認同
父親回憶,日式宿舍的客廳有個檳榔籃,裡面放著檳榔、白灰與荖葉,祖父一下班就找來吃。我們這一家人,外表穿著看起來像日本人,但內心深處是根本的Pangcah(即「阿美人」之意)。只要一進家門,就是截然不同的景觀、樣貌、姿態、舉止、語言。白天,父親與兄弟姊妹的玩伴都是日本孩子,以為自己與他人無異,但回到家又講不同的語言,小孩子開始對自己到底是什麼人產生疑問。
有一次要從台東坐火車回花蓮的部落老家Halawan,被隔在「番人」才能坐的車廂。為什麼從「日本人」的宿舍被轉到「番人」的車廂,父親的大姊忍不住困惑地問:「我們到底是日本人還是番人?」祖母大聲喝斥:「O Pangcah kita nini!(我們是阿美人啊!)」
我的名字叫Kolas,是Yotaka的女兒。O wawa nu Pangcah kaku,我是阿美人。父親從未離開,他還跟著我呼吸,跟著我講話,跟著我跳舞、跟著我歌唱。他還繼續引導我的指尖,在我的吉他弦上彈奏,當我跟不上正確的和弦進行,他會用手在餐桌上用力打著節拍,成為我的嚮導。
「Pangcah不會迷路,因為妳是Yotaka的女兒。」
記得自己是誰的孩子,就不會迷路。這就是為什麼,我堅持使用族名的原因。
(本文摘自/愛是一條線/天下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