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潔明在作者早年發表「誰是蔣經國接班人？」一文後與作者多次接觸，他曾對王昇顯示興趣和對全斗煥頗多讚許，之後又過於介入「六四事件」，特別是意圖影響中國未來發展走向和大力支持民運人士，使作者認清了美國的亞太政策真面目，認為是站在中國人立場無法接受的事，最終只能與他漸行漸遠。（圖/取自網路）
作者/耿榮水
韓國前總统全斗煥於11月23日因血癌去世，享耆壽90歲，四天後在首爾一家醫院殯儀館草草火化。文在寅政府沒有出面舉辦國葬儀式，僅有50多位至親好友參加葬禮，遺孀李順子還代夫發表致歉聲明。曾在韓國政壇叱吒風雲丶不可一世的梟雄，竟落得如此冷落淒涼下場，也算是夠悲催了！
遠在台灣的筆者聞此訊息，也不禁感慨萬千，浩嘆不已，不只感慨於一位獨裁者的悲涼因緣果報，還懷有一層心有淒淒焉的回憶與聯想。
接班人風暴牽扯全斗煥》
1982年7月，我以筆名徐策在黨外雜誌《縱橫月刊》發表「誰是蔣經國接班人？」一文，列舉了五位可能人選：孫運璿丶蔣彥士丶王昇丶蔣緯國和林洋港，一時轟傳海內外，各界議論不已。關中曾形容我「一文掀起政壇千層浪」，我以為只是國人關心，不想老美也很在意。當時AIT透過一位政治組長和我聯繫，說是他們的處長李潔明(James R Lilley）想請我吃飯，請教我一些有關接班人的問題。
我懷著疑惑兼好奇的心情應邀與會，地點在仁愛路圓環邊的占美西餐廳。李潔明以流暢而略帶山東腔的中文開門見山表示，他對我那篇文章很感興趣，尤其對時任國防部總政治部主任的王昇也列入接班人選，感到十分不解，他說王昇是搞政戰的，不是部隊帶兵的軍頭，怎麼可能成為接班人？
我答稱，那五個人只是代表性質，藉此深入解析國民黨的權力結構，如孫運璿代表政，蔣彥士代表黨，蔣緯國代表蔣家，林洋港代表台籍本土勢力，王昇則代表軍人，如此而已。
「你意思是說王昇是台灣的全斗煥？」，李潔明突然拋出這句我原來不想明說的話，看他既已主動提出，我只好招認：「是的，很多人擔心台灣也會出個全斗煥！」
當時七、八〇年代軍人政變或干政成風，在中南美洲開發中國家固不必論，亞洲的泰國他儂元帥丶緬甸尼温將軍都是，稍早前覆亡的南越阮文紹、阮高祺政府也是。南韓的全斗煥更是炙手可熱，他藉由1979年的「雙12政變」取得政權，自1980年至1988年幹了8年總统，任內鎮壓民主異議人士，實施鐵腕統治，尤其「光州事件」導致一百多人喪生，堪稱民主劊子手。許多民主新興國家都聞之色變，台灣更是其中之最，我當時曾如此描述：
「海外觀察家們推斷，如果將來台灣政局有重大變動時，或蔣經國因故不能視事時，則王昇應是最有可能成為台灣的全斗煥的人。」
應該說，我刻意凸顯王昇的角色，即在表明我們那群當時自認為民主進步人士的憂慮。
李潔明聽完我的說明，有點不以為然地笑說：「不會吧？台灣軍人都很守法的，也沒那個膽子。」
我不想多作爭辯，回答說那就要看以後事實發展，我只是反映台灣在民主憲政改革過程中擔心王昇有野心，不希望台灣出現另一個全斗煥而已。
台灣差點出了全斗煥？》
不料幾個月後，王昇突遭蔣經國免職，改調為國防部聯訓部主任閒差，台北黨政軍一片譁然。再隔一陣子，又發表被外放為駐巴拉圭大使，從聲势如日中天到遠離台北政治圈。不過一年多的光景，當時台灣政媒兩界均普遍認為王昇已完全失勢，徹底垮了。許多人不知王昇究竟怎麼得罪了蔣經國，非得拔掉他不可。不少王昇舊部甚至怪罪於我，說我故意吹捧他，將他列為接班人之一，引起小蔣疑忌，故而才先下手整他，免得台灣真的出了個全斗煥。
這真是無妄的指控，我何德何能，僅憑一支筆就能扳倒一位權傾一時的寵臣親信？
事後我得知了大部份真相，王昇的垮台，確實和接班人之事有關，李潔明更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原來李潔明表面小覷台灣軍人的能耐，實際則以他出身CIA 老本行的職業敏感，對此深入作情報調查研析，甚至預為部署。他在和我吃飯後不久，即著手邀請王昇赴美訪問，還特別去參訪了CIA總部，這應是出自於李潔明的刻意安排，旨在密切接觸，就近觀察，也不排除有與王昇建立更緊密關係的用意。
王昇訪美是經過蔣經國批准的，訪問本身沒問題，但返台後王昇打給小蔣的報告，不知基於何故，竟然完全不提參訪CIA總部這個行程，而駐美代表錢復打回的報告則鉅細靡遺，交待得很詳細。小蔣為此大為震怒，也懷疑王昇別有居心，故而才痛下決心外放王昇，徹底讓他斷念台灣的政治權力圈。
如果說那陣子的「全斗煥颱風」襲台，我頂多是個氣象預報員而已，王昇被襲垮台，絕不能責怪他人，應怪自己過於招搖突出，或事前太大意，「防颱」措施不足之故。
預測李登輝獲蔣經國提名副總統》
隔了半年多，我又在《前進周刊》預測蔣經國會提名李登輝為下一屆副總統，李潔明再一次請我吃牛排，他疑惑地問我：「你怎麼知道得那麼多？是有人授意？或是你故意帶風向丶製造輿論？」我一概予以否認，只澄清說全是基於我的專業觀察與判斷，無涉任何黨派或個人；而事實上也是如此，事後坊間許多臆測和指摘，全是捕風捉影的無稽之談。
根據《李潔明回憶錄》所述，在李登輝出任副總統前，他即與李相識，但不很熟，李出任副總統後，便與李時相往來，有一次更獲得了小蔣盛邀，與李登輝三人共同泛舟於日月潭之上。這是否暗示李即為小蔣之接班人，或李潔明藉此表達老美支持李登輝之意，外人不得而知，我更不便詢問他做了那麼多李登輝的工作，究竟與拙文的預估研判有何關係了。
此後李潔明便與李登輝保持很好的關係，好到退休後的1995年還介入協助安排李登輝訪美之行，而老李2000年卸任前，還特別頒給他大綬景星勳章，以表感謝之意。
這些可算是插曲，巧合也有趣的是，在卸任AIT處長離台兩年後，李潔明竟於1986年10月奉派出使韓國，與全斗煥直接打起交道來了。
對全斗煥有不錯評價》
以我在台和李潔明多次交流印象，他應是西方民主的堅定信仰者，更是美式民主價值的熱忱推銷者，他理應反對軍人從政，不可能對軍人出身的政治人物如全斗煥者有啥好感。然則事實不然。
1988年9月間，在李潔明返美述職時途經台灣，有一天約我在圓山飯店吃早點，在聊了有關小蔣去世、李登輝接班後台灣政局情況之後，自然提到他在韓國的見聞，出乎預料地竟給予全斗煥相當的好評，說他其實是蠻民主開明的，也很配合美國的亞太政策，主要表現在三方面：
一、支持雷根政府的亞洲政策，一改卡特時期的主張，同意美軍繼續駐韓，以確保東北亞的穩定和區域安全。
二、善意回應韓國民主改革，特別是1987年6月的民主運動大浪潮，再次修憲恢復直選總統，開啓了韓國第六共和的歷史新篇章。
三、接受美國政府要求，與金大中等反對派人士協商，控制並遏止過度的反美浪潮。
此三點中，尤令李潔明感念的是大力遏止反美浪潮，若非全斗煥全力保障各地美新處的安全，他都很難向國務院交待，他此行就是專門返國匯報工作的。
聽李潔明如此稱頌全斗煥，我倒覺得他主要是站在美國立場思考，尤其所謂的善意回應民主改革浪潮，應是全斗煥被民主時代浪潮所迫，是被動的，而非主動，就像蔣經國晚年的解除戒嚴與外匯管制，開放黨禁、報禁、返鄉探親等民主開明措施，應是順應時代潮流所為，也是被動成分居多。
「當然，你們美國背後的催逼壓力更是主因吧！」我表面客氣恭維並予以點評。
美國不干涉他國內政？》
李潔明聽了不作答辯，反倒很官式的回答說：「我一向不干涉他國內政的，在台灣是這樣，在韓國也是。」說完，兩人都相視大笑。
此後我即只能從報上看到有關全斗煥的消息，他在韓國恢復民主直選總统後交棒給盧泰愚，復因家人親信涉及貪腐，而於1988年4月發表謝罪聲明，退出政壇，與妻子隱居於江原道百潭寺，後於1995年11月与盧泰愚雙雙被捕入獄，判罰追繳2205億韓圜贓款，甚至一度被判處死刑。最終於1997年12月在總统當選人金大中建議下，由金泳三下令特赦，從此基本從韓國媒體和政壇消失，偶而因出版回憶錄內容而引發爭議，直至上月去世為止。
巧合的是，全斗煥的陸軍官校同學、「一心會」老搭擋盧泰愚，已先他一個月前的10月26日病逝，享年89歲。比全斗煥幸運的是，盧因生前籌辦漢城奧運有大功，又對「光州事件」誠懇認錯謝罪，繳交鉅額罰金，形象已大為改觀。去世後得享國葬五天丶路奠和國家追悼會的殊榮，與全斗煥的悲淒結局，可說有天壤之別。
與李潔明漸行漸遠》
這是有關我與全斗煥所結之特殊文字因緣和全部回憶。至於與李潔明的私人關係，在他日後被派往中國擔任駐華大使之後就漸行漸遠，主要因他北京的工作日益重要而忙祿，他已不太關切台灣海隅小島上的小事，而多專注於神州大陸的大事了。
另一個關鍵因素是他介入「六四事件」太深，他公然庇護民運人士方勵之夫婦，居然讓他們在駐北京大使館內窩藏了180天之久，最後在與中共當局取得默契妥協下，將他送往美國；而整個「黄鳥計劃」也幾乎是他與CIA的傑作。這與我民族主義的立場嚴重相悖，也是站在中國人立場無法接受的事，我也才真正認清了美國的亞太政策真面目，特別是意圖影響中國未來發展走向和大力支持民運人士的背後陰謀，令我無法茍同，最終只能與他君子交绝而不出惡聲了。李潔明這個名字，也自此從我的人生記憶庫中暫時封存起來。
直到2009年李潔明去世為止，我們都沒再見過面。也許從他的工作角度言，他也不再需要我這種信念的台灣朋友了。
作者簡介
耿榮水，資深媒體人，祖籍褔建詔安，出生於台灣苗栗，遷台第七代，嘗戲稱為「真台胞」，以別於1949年來台之「假台胞」。
早年曾在《中國時報》丶《自立晚報》任職，先後主編創辦《縱橫》、《前進》、《雷聲》丶《薪火》等多家黨外雜誌，著有「誰是蔣經國的接班人？」丶「孫立人事件始末記」等書，筆鋒深刻犀利，突破戒嚴時期諸多禁忌，曾為臺灣言論自由做出貢獻。
中年熱衷頻繁於兩岸交流，見證兩岸實力之興衰起伏，包括大陸30年來改革開放之艱辛曲折過程，有第一手之見聞資料。
現於故鄉自建「拙廬」書屋，整理一生可資紀念之重要文章、見聞、筆記等，擬適時出版，名曰「拙廬雜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