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活健康網編輯部/綜合整理)科學家把鐳忘得一乾二凈了,鐳謹慎地放在他的背心口袋摺層裡,封裝在一支細玻璃試管裡,量十分少,輕得他根本感覺不到重量。他要去英國倫敦演講,橫渡海洋的整個旅途中,裝著鐳的小試管始終放在那個陰暗的口袋裡。
世界上持有鐳的人屈指可數,他是其中一人。瑪麗.居禮和皮耶.居禮夫婦倆在一八九八年十二月底發現了鐳,鐳極難從原料中提煉,全球可以取得的鐳加總起來,也不過區區幾公克。他實在很幸運,居禮氏夫婦竟然願意給他微量的鐳在演講中使用,夫婦倆自己繼續做實驗都快不敷使用了。
鐳的數量有限,但是居禮氏夫婦的研究進展並沒有因此受到影響,還是天天都會發現關於鐳元素的新鮮事:「鐳透過黑紙能夠在感光底片上顯影。」居禮氏夫婦的女兒後來寫道,「鐳具有腐蝕性,會漸漸把包裝鐳的紙或藥棉腐蝕成粉末⋯⋯鐳有什麼辦不到?」瑪麗稱之為「我美麗的鐳」,因為鐳真的很美。鐳在科學家的漆黑口袋裡,發出無盡的詭異亮光,劃破了口袋深處的幽暗。「那亮光,」瑪麗這樣描寫鐳的夜光,「看似懸在黑暗之中,彷彿蘊藏著神力,看了令人耳目一新,怦然悸動。」
神力⋯⋯總是令人想到法術,宛如超能力般的法術,難怪美國醫務總監這樣說鐳:「鐳總是讓人想到神話裡那些法力無邊的角色。」一位英國內科醫師更說,鐳的強大輻射是「未知的神」。
雖然神明總是寬容、博愛、慈祥,但是劇作家蕭伯納(George Bernard Shaw)曾經寫過這麼一句話:「古代的神明老是要求人類犧牲奉獻。」所以神力──不論是在過去或現在的故事裡──也可能會釀成災厄。
言歸正傳,雖然科學家忘了鐳的存在,但鐳可是沒忘記他。他前往彼岸異國的旅途中,鐳從始至終散發著能量強大的光芒,照射著他蒼白柔軟的肌膚。幾天後,他摸不著頭腦地盯著肚皮瞧,肚皮上出現了神祕的紅斑,看起來像灼傷,但是他不記得曾經接近會燙出這種傷勢的火源。隨著一個鐘頭又一個鐘頭過去,紅斑愈發疼痛,雖然範圍沒有擴大,但是不知怎的,傷勢卻看似愈來愈深,彷彿他的身體仍舊碰觸著造成灼傷的火源,繼續被火燒灼。皮膚起了水泡,連肉也燙傷了,疼痛不斷加劇,最後他痛得猛然吸一口氣,尋思著到底是什麼東西燒出這麼痛的傷,他竟然絲毫沒有覺察。
就在此時,他才想起了鐳。
凱薩琳.蕭(Katherine Schaub)步行短短四個街區去上班,步伐輕快雀躍。這天是一九一七年二月一日,天氣寒冷,但是她全然不以為意,因為她一直都很喜歡家鄉的冬雪。然而,在這個天寒地凍的早晨,她並不是因為遍地結霜才興致高昂:今天,她即將開始嶄新的工作,要前往紐澤西州紐華克的第三街,到鐳夜光塗料公司(Radium Luminous Materials Corporation)的表盤工廠上班。
告訴她有這個職缺的,是她的閨密;凱薩琳個性活潑,喜愛交友,交友廣闊。她後來自己回憶說:「當時有個朋友告訴我,那間『表盤作坊』在招人,負責在表盤上的數字和指針塗夜光塗料,讓人在黑暗中也能判讀時間。她細說那份工作多麼有趣,而且比一般的工廠工作高檔許多。」光是這麽簡短的描述,聽起來就令人心神嚮往──畢竟那可不是一般的工廠,是「作坊」。聽在凱薩琳這種「想像力天馬行空」的女孩耳裡,作坊裡彷彿無奇不有,絕對好過她的舊業,在班伯格百貨(Bamberger’s)包裝包裹;凱薩琳抱負遠大,才不想要只當個包裝人員。
她容貌美麗,才十四歲,再過五個星期就是她的十五歲生日。她身高將近五呎四吋,約一百六十二公分,「是個金髮小美女」,藍色的眼眸閃閃動人,留著時尚的短髮,五官標緻。儘管她取得文法學校的文憑就沒有繼續升學──「在那個年代,像她一樣的勞動階級女孩,大多只讀到文法學校畢業」──但卻十分聰穎。「終其一生,」《大眾科學》(Popular Science)雜誌後來寫道,「凱薩琳.蕭始終渴望以文學為志業。」她十分積極進取:她後來寫道,朋友告知她表盤作坊有職缺之後,「我馬上去找負責人談,一位姓瑟沃伊(Savoy)的先生,拜託他給我工作。」
粉末讓出身清寒的女孩們發亮
這就是為什麼她會來到位於第三街的這間工廠外頭。她敲了敲門,獲准進入,有許多年輕女性想要來這裡工作。她跟著帶路的人穿越作坊,要去見領班安娜.魯尼(Anna Rooney),簡直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盯著認真工作的表盤畫工直瞧。女工們坐成一排排,穿著平常的服裝,手飛快塗著表盤,外行的凱薩琳看得眼花撩亂。每個畫工身旁都擺著一個裝著表盤的木製平底托盤──預先印好的表盤紙已經貼在黑色錶面上,數字保留白色,準備塗上夜光塗料──不過讓凱薩琳盯得目不轉睛的不是表盤,而是她們用的塗料,也就是鐳。
鐳,是一種神奇的元素,這無人不知。凱薩琳讀過許多相關報導,報章雜誌老是誇讚鐳的優點,宣傳使用鐳的新商品──不過那些商品對凱薩琳這樣出身清寒的女孩而言,全都貴得遙不可及。她以前從來沒有這麼近看鐳。鐳可是地球上最貴重的物質,一公克當時要價十二萬美元,相當於現在的兩百二十萬美元。鐳比她想像的還要美,令她看得心花怒放。
每個表盤畫工都有自己的原料,自己調配塗料,倒一些鐳粉到白色小坩堝裡,再添加微量的水和阿拉伯膠黏著劑,這樣就能調配出一種白綠色的夜光塗料,叫作「Undark」。這種黃色的細粉裡只含微量的鐳,攙著硫化鋅,鐳跟硫化鋅反應,會發出美麗的亮光,美得令人屏息。
凱薩琳看得見粉末四處飄散,作坊到處都覆著粉塵。即便在她觀看的當下,一縷縷微量的粉末彷彿飄懸於空氣之中,最後落到表盤畫工的肩膀或頭髮上,粉末讓工作中的女工們都發亮了起來,令她看得嘖嘖稱奇。
凱薩琳,跟她之前的許多人一樣,看得心馳神往,不只被夜光所吸引,也為鐳無所不能的名氣而著迷。幾乎打從一開始,這種新元素就被譽為「史上最偉大的發現」。在世紀交替之際,科學家發現鐳能夠破壞人體組織,鐳立即被用於對抗癌症腫瘤,效果卓著。因此──鐳既然能救命,大家理所當然以為鐳是有益健康的元素──快速衍生出其他用途。凱薩琳從小到大都以為鐳是神奇的靈丹妙藥,不僅治得了癌症,也能治花粉症、痛風、便祕⋯⋯舉凡想得到的病症都能治。藥商賣起具有輻射性的藥膏和藥丸;還有用鐳治病的診所和溫泉浴場,供負擔得起的人享用。大家都讚頌鐳的到來在《聖經》中早有預言:「必有公義的日頭出現,其光線有醫治之能。你們必出來跳躍如圈裡的肥犢。」
有錢人把鐳水當補藥喝
又有一說,鐳能讓老人恢復活力,也就是「返老還童」。有個喜愛鐳的狂熱分子寫道:「有時候我半信半疑地被說服了,我似乎能感覺到身體裡活力充沛。」鐳散發萬丈光芒,「宛如濁世中的善行」。
企業家迅即利用鐳的魅力,凱薩琳看過一些廣告,宣傳一種成功熱銷的產品,一種襯鐳的水瓶,倒水進去,水就能產生輻射:有錢的顧客把鐳水當成補藥來喝;建議飲用量是每日五到七杯。不過有些款式零售價是兩百美元(折合現在的三千七百美元),這類的產品凱薩琳根本買不起。鐳水是有錢的名人在喝的,不是來自紐華克的勞動階級女孩。
然而,她確實感受到鐳無孔不入地滲透美國人的生活,燒起一股狂熱,真的只能用狂熱來形容。這個元素被稱為「液態陽光」,不只照亮美國的醫院和客廳,還有劇院、音樂廳、百貨商行和書架。以鐳為主題的卡通和小說多不勝數,喜愛唱歌與彈鋼琴的凱薩琳八成對〈鐳舞〉(Radium Dance)這首歌耳熟能詳。百老匯音樂劇《呸!啪!啵!》(Piff! Paff! Pouf!)以〈鐳舞〉為主題曲,使得這首歌成為熱門金曲。市面上有販售鐳護檔和女用內衣褲、鐳黃油、鐳奶、鐳牙膏(保證越刷笑容越燦爛),甚至還有五花八門的「Tho-Radia」牌化妝品,像是摻了鐳的眼影、口紅和面霜。還有比較普及的商品,像是「鐳蝕殺蟲劑(The Radium Eclipse Sprayer)」,有一則廣告宣稱,「能快速消滅所有蒼蠅、蚊子、蟑螂。還能清潔家具、瓷器、磁磚,效果無可比擬。對人體無害,使用簡單。」
這些商品並非全都真的含鐳──因為鐳價格昂貴,而且十分稀罕──不過各行各業的製造商都宣稱自家的產品含有鐳,因為人人都想要搶食鐳這塊大餅。
此刻,凱薩琳興奮無比,這項工作將能讓她坐上工作桌前的寶座,她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令她眼花撩亂的場景。但是接著,她旋即大失所望,魯尼小姐帶她進去一間房間,跟作坊的主工作區分隔開來,跟鐳和發亮的女工分隔開來。這一天凱薩琳還不會開始畫表盤──隔天也還不會,她好想到隔壁的工作區,跟那些令人欣羨的畫工一起工作。然而,她必須先見習,擔任檢查員,那些發出夜光的女工埋首畫表盤,她則負責檢查她們的工作成品。
這項工作很重要,魯尼小姐解釋道。這家公司雖然專門繪製錶面,但是也和政府簽了有賺頭的合約,供應飛機用的夜光儀器。由於歐洲戰火連天,公司生意興隆;也用鐳漆以使槍械的瞄具、船艦的指南針等物品能在漆黑中發亮。對於攸關人命的表盤,就得畫得完美無缺。「我負責確保數字輪廓畫得平平整整,以及修改小缺失。」凱薩琳回憶道。
魯尼小姐把她引見給訓練員梅.考柏利(Mae Cubberley)之後,旋即離開兩人,繼續在一排排的女畫工之間慢步走來走去,從女工背後察看。
凱薩琳說了聲哈囉,梅回以微笑。梅是二十六歲的表盤畫工,去年秋天就來到公司,雖然她剛入行時對這一行完全陌生,但是此時已經是個優秀的畫工,名號響亮,每天總是可以交八到十個托盤的表盤;每個小托盤裝二十四個表盤,大托盤裝四十八個。她很快就獲得拔擢,負責訓練其他女工,公司希望大家畫的表盤都能跟她一樣多。此時,在這間小側室裡,她拿起一支畫筆,教導凱薩琳每個表盤畫工和檢查員都必須學的繪畫技術。
為畫工精細反覆舔筆尖
她們用的是纖細的駱駝毛畫筆,木質筆桿也很細。一名表盤畫工回憶道:「我當時從來沒看過毛那麼細的畫毛,要我說,八成只有大概三十根毛,而且毛細得不得了。」畫毛雖然纖細,但卻容易岔開,拖慢女工的塗畫速度。在她們畫的懷錶中,錶面最小的只有三點五公分,這表示最小的畫毛只有一公釐寬。女工不能畫超出這些細小數字的邊緣,否則將會受到嚴厲的懲罰。因此她們必須把畫毛弄得細一點,而她們只知道一個辦法可以把畫毛弄細。
「我們把畫毛放進嘴裡。」凱薩琳直截了當地說。這個技巧叫作舔尖,是在這一行工作的第一批女工傳承下來的,她們是從陶器繪製工廠來的。
女工並不知道,歐洲人並不是這樣做,畫表盤在歐洲已經發展超過十年,不同的國家採用不同的技術,但是沒有一個國家採用舔尖,極有可能是因為歐洲國家根本就不使用畫毛:瑞士採用堅硬的玻璃棒;法國採用末端有棉花團的小棒子;歐洲其他國家的作坊則採用削尖的木筆或金屬針。
然而,美國的女工也不是盲目就採信舔尖的作法。梅說她初入行時,也就是作坊在一九一六年成立不久後,她和同事們就曾經質疑這樣的作法,對於是否能把鐳吞下肚「心存疑慮」。「我們問的第一個問題,」她回憶道,「就是:『這個東西會不會傷身?』公司的人說:『不會。』瑟沃伊先生說鐳沒有危險性,叫我們不用怕。」畢竟鐳可是靈丹妙藥;女工搞不好還會因為碰觸鐳而受益呢。女工很快就習以為常,把畫毛放進嘴裡,不再多慮。
不過凱薩琳第一天上班,負責修正有缺失的表盤,不斷反覆舔尖時,倒是覺得不舒服。但是堅持下去是值得的:她老是會被提醒,為什麼想要在那裡工作。她的工作負責兩項檢查,日光檢查和暗房檢查,而在暗房裡,會發生神奇的事。她必須請女工到暗房裡,討論表盤哪裡沒畫好,就在此時,她發現:「在暗房裡,沒有日光,我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女工身上到處都有夜光漆,衣服上、臉上、嘴脣上、手上,這裡一點,那裡一塊。有些女工站在暗房裡,在黑暗中發出明亮的夜光。」她們看起來好美,宛如來自天界的天使。
(本文摘自/鐳女孩:二十世紀美國最黑暗的歷史與一群閃亮的女孩改變世界的故事/商周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