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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婉真說故事》番社庄的兩代蘭醫師

優傳媒/ 2021.08.31 14:59

從前「姑娘樓仔」的唯一出入口,圍牆裡面包含蘭醫師居住的二層樓紅磚屋,及深處的女性單身醫護宿舍。

 

作者/陳婉真

 

我的老家在彰化市南郊,從前的地名叫番社庄,現在的彰化基督教醫院有一半的土地是我們的老三合院,叫「陳厝底」,另一半是「姑娘樓仔」。

 

所謂「姑娘樓仔」,是當年西洋傳教士的宿舍區。前方靠馬路的一棟紅磚洋樓是蘭醫師的住宅,裡面隱蔽處,是來自德國、加拿大等各國的女性醫護人員的居所,因為都是單身,她們住的宿舍就叫姑娘樓仔;而連同蘭醫師一家居住的洋樓,地方上也一併都稱它是姑娘樓仔。為了保護姑娘們的安全,包括宿舍區外面一大片草地及果園四周都有磚牆圍住,裡面算是神秘的外國傳教士宿舍區。

 

我們小時候看到的蘭醫師中文名叫蘭大弼(David Landsborough Ⅳ,1914年12月16日-2010年3月2日)。

  蘭醫師故居。父子兩代蘭醫師不只創立了彰化基督教醫院,他們的身教更深深影響無數病患、會友及貧童,令保守的彰化人無分宗教信仰,都對他們由衷敬佩並懷念不已。

 

蘭大弼的父親蘭大衛(David Landsborough III,1870年8月2日-1957年10月14日),1895年就開始到台灣行醫傳教,次年創設彰化醫館,也就是今彰化基督教醫院。他最有名的故事是割下妻子連瑪玉大腿皮膚,成功移植到受助貧童身上,因此地方上流傳一句稱頌他的話:「南門媽祖宮,西門蘭醫生」(當時的彰化醫館在彰化市三角公園往西不遠的西門一帶,近年因為彰基院區擴充始終趕不上病患增加的速度,舊院區重新整修後,仍舊有部分科別在西門院區)。地方也暱稱他為老蘭醫生。

 

蘭大弼出生於彰化醫館,回英國受教育後曾到中國泉州行醫,1951年受聘為彰化基督教醫院院長,一直到1980年退休返回英國,2010年過世。

 

彰化的古名叫「半線」,它是源自平埔巴布薩族(Babuza)的社名音譯,我是一直到幾年前才確知,半線社的地點就是我們的番社庄,番社庄的信仰中心是彰山宮。根據《彰化縣志》記載,彰山宮原稱「番社王爺宮」,清乾隆年間官方為了鎮撫半線社平埔族人而建。

 

而姑娘樓就在彰山宮前面通往南郭國小的馬路旁不遠處,小小一個番社庄有平埔番,還有來自西洋各國的紅毛番,彼此和平相處,從未見有出草的情事。

 

你看過蘭大衛醫師手寫的畢業證書嗎?這是蔡茂堂父親蔡色在彰化醫館(今彰化基督教醫院)習醫的畢業證書。

 

彰山宮的虎邊是一條通往縱貫公路的巷子,龍邊鄰居是蔡姓人家,戶長蔡色是老蘭醫生的醫學生之一。他有一個兒子名茂堂,很會讀書。蔡色因為歷經戰亂,加上家中食指浩繁,生活不是很好過,蘭大弼夫婦雖然生活清苦,在蔡茂堂考上彰化中學後,不但私下拿錢幫助蔡家繳學費,並要蔡色不要讓別人知道此事。蔡茂堂直到父親過世,整理遺物時,才看到那封白話字的信,瞬間淚流滿面。

 

學霸級的蔡茂堂和我同年,大學聯考輕易就考上台大醫科,成為地方大事。但那時我們雖然住得很近,彼此卻不相識,想不到後來他的另一半竟是我的同班同學。為了多知道一些蘭醫師及神秘姑娘樓的老故事,特別和他一起回味半世紀前老家番社庄的人與事,才發現,當過醫師也當過牧師的蔡茂堂,童年趣事也比別人精彩。

  蔡茂堂初三畢業前特地到蘭醫師家中攝影留念。

 

小時候,番社庄最熱鬧的大事,就是王爺宮酬神的廟前布袋戲開演,有時一連好幾天,晚上的時段每次都擠得人山人海,爭看布袋戲。每逢這個時候,蔡茂堂的爸爸總是拿把椅子坐在家門口,禁止小孩出門去看布袋戲。蔡茂堂說,他會不動聲色地跑到後院,順著芭樂樹爬上王爺宮的屋頂,坐在屋頂上看布袋戲,「我的台灣話就是這樣學起來的。」蔡茂堂說,有時他用些很接地氣的台語講道,聽在來自公務員家庭的太太耳裡,反而不太自在。

 

蘭醫師家裡有兩張很大的圓桌,每張圓桌可以坐16個人,圓桌上面還有個轉盤。蘭醫師每個周末都會找附近家境較貧困的小朋友到他家聚餐,菜色很多,而且是和辦桌一樣,一道道出菜的,「那是我每個禮拜最期待的時刻,因為我們家很窮,幾乎餐餐都吃白飯配高麗菜,只有到蘭醫師那裡吃的那一餐最豐盛。」

 

蘭醫師唯一的要求是,所有人在餐桌上都要以全英語對話,萬一不小心講台語就要說抱歉,然後站著吃,「我發現站著吃更方便挾菜。」對於成長中的初中生而言,蘭醫師家美味的共餐經驗是他們最美好的回味。事後想起來,由於蘭醫師的堅持,讓他們的英語程度大有進步,他從說抱歉都要寫一張「阿呣搜列」的小抄,因而練就了純正的英國腔英語。

 

蘭醫師家就等於是蔡茂堂自己的家,果樹上的水果隨他採,他還趁蘭醫師午休期間偷騎他的28吋腳踏車,「因為我想學騎鐵馬,但他的腳踏車太高了,我就學其他小孩,把一隻腳伸進腳踏車頭及後輪間的三角形架子裡,歪著身子踩踏板,大約一個禮拜就學會了。有一天我興奮得把車子從醫師家門口斜坡騎到院子裡,看到前方的水溝卻不會轉彎,連人帶車摔倒,我的手脫臼了,蘭醫師的腳踏車也被我摔壞了。」

 

蔡茂堂偷騎蘭醫師的腳踏車,這台腳踏車是蘭醫師在彰化的代步工具,他騎著它上下班,騎著它每學期送學費給蔡茂堂的父親,讓蔡茂堂免於失學。他這樣默默幫助偏鄉貧童不欲人知,令無數彰化人感念在心。腳踏車目前展示於彰基院史文物館。

 

蘭醫師對附近貧苦人家的小孩特別關照,我家對面一個大我一兩歲的小男生,家境比蔡茂堂還慘。他的家是他拾荒的父親自己利用現成的竹子茅草等,在池塘邊的高地搭建起來的,他也受到蘭醫師的特別照顧,後來也成為醫師。

 

至於我自己,因為阿公是虔誠的佛教徒,也當了很久的里長,經常告誡我們說:基督教是「麵粉教」,用發放麵粉吸引人信教,卻要信徒把家中神主牌燒掉,是大不孝。我不太相信,偷偷跑去聽了兩次牧師講道,果然聽牧師說拜柴頭尪仔不好,後來就聽阿公的話不再去了。

 

是凡蔡茂堂和妻子許信貞結婚、歸寧等人生重要日子,蘭醫師夫婦都會參與。這是他們夫婦帶著大兒子拜訪蘭醫師夫婦的紀念照片。

 

然而,在蔡牧師的印象裡,蘭醫師從來未曾向他們傳教,可是蘭醫師的身教卻深深烙印在孩子們的內心深處。蔡牧師從台大醫科的高材生到轉而成為牧師,中間經歷過許多波折,影響他人生最大的就是蘭醫師,說蘭醫師夫婦是他的再造父母也不為過。

 

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譬如結婚,蘭醫師都親自到場祝賀,最大的遺憾是蘭醫師過世時他們無法前去。直到2016年,他們夫婦特地利用到歐洲的機會,去倫敦看看蘭醫師最後的居所、教會及墓地。不巧蘭醫師的3名子女都不在倫敦,由教會牧師帶路,到了偌大的墓園,沒有人知道他確切葬在哪裡。想不到蔡茂堂四處張望後定睛看看眼前的墓碑,竟然刻的就是蘭大弼醫師的名字,蘭醫師在天上一定很歡迎他們的前往,蔡茂堂夫婦也總算了了一樁心願。

 

蔡茂堂的父親蔡色,是清朝時代跟隨蘭大衛學醫的醫學生之一,大正10年(1921年)結婚時蘭大衛醫師親臨參加。蔡色的首任妻子在二戰中死亡,蔡茂堂的母親是蔡色續弦的第二任太太。

 

不要說蘭醫師兩代在彰化的種種身教言教,光是「姑娘樓仔」這個神秘的區塊就是很多彰化人共同的美好記憶。可惜後來因為彰化基督教醫院擴建院區,已全部拆除,只保留一間八角造型的教堂做彰基院史文物館,那台曾經被蔡茂堂摔壞的腳踏車是其中一件常設展出品。

 

而我們兒時看布袋戲的王爺宮,改建得更高、更加金璧輝煌了。童年記憶只剩它還屹立在番社庄,但已沒有人記得番社庄這個古早地名,更不知道有姑娘樓仔的存在。

 

對我而言,蘭醫師帶著兒女騎著腳踏車的身影,始終和我的故鄉回味分不開。蔡茂堂說,蘭醫師退休要回英國前,王爺宮特別以盛大的「弄龍(舞龍)」為他歡送。舞龍儀式通常是敬拜神明的意思,在異教的王爺宮信徒心目中,蘭醫師的地位和神同高。

 

的確,兩代蘭醫師對台灣的影響,不只是他們的醫療奉獻,他們對病患、對信眾、對貧童的真誠關懷與付出,已經成為一種典範,一種台灣價值中最寶貴的元素。

 

(本文照片全由蔡茂堂牧師提供)

 

作者簡介

陳婉真曾擔任《中國時報》記者、美國《美麗島週刊》創辦人、立法委員、國大代表、台灣產業文化觀光推展協會理事長、綠色台灣文教基金會執行長等職務。

她生於彰化縣,從小立志當新聞工作者,台灣師範大學畢業便後順利考進中國時報,仗義執言和使命必達、務實求真的精神,讓她在新聞界以犀利觀點聞名。

她在戒嚴時期挑戰禁忌,即投入政治改革,因此成為黑牢裡的政治犯,但是無畏無懼的堅持理想,不論藍綠執政,從不向威權低頭。

現在是自由撰稿人,想記錄主流媒體忽略的真實台灣故事,挖掘更多因為政權更迭而被埋沒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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