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們在軍中最期待就是收到家鄉或是女友的來信。(圖/翻攝自pxhere.com)
《卷首語》
那個時代,那些人,曾經與小說家履彊共同生活,共同呼吸,共同夢想回家的路。
那時,少年軍人履彊從那些人,身上的疤痕、汗臭、鄉音以及沉默著飲酒的姿勢,看到那些人,像潮間帶湧上岸,却又回不了遠方海域的蟹,倉惶而憤怒的神色。
履彊總靜靜傾聽他們鄉音中的心事,於是一篇篇關於老兵的故事,便成為履彊文學的沃土。
如今,那些人或已凋零,那個時代的潮起潮落,似已被遺忘。讓我們重讀履彊的小說,重溫那個時代的夢與家國之思。
而在時代的潮汐間,履彊也曾以本名「蘇進强」在政治上的浪尖上有過一頁風雲,但他終究回歸作家的身份,準備將近代的這些人、這些事,也許是政治,也許是人性,也許是您我都熟悉或不為人知的祕辛,寫成系列小說,讓我們看下去。
作者/履彊
我的朋友M帶領我們來到沙島。
車子停在公路轉角處。路肩下,有一幢咾咕石砌成的房子,在美麗的島之邊緣,此地是國家公園一隅,自私的觀光客心理和懷舊的浪漫情懷,使我們對破舊、原始的建築,和那一堆枯柴乾荊,感到新奇和歡欣。
然後,我們從路坎躍下,夾克口袋裡藏著幾只塑膠袋,像一群偽裝巧妙的竊賊,裝作若無其事地拐入那片金黃晶麗的貝殼沙灘。女人和孩子並不知男人們的陰謀,一走入沙灘──事實上是億萬枚細小的貝殼,風化如沙的灘岸,聽說,每一枚細小的貝殼,都經歷三百多年的浪濤、陽光、風雨洗禮,她們忘情地呼喚著,向海,向如沙的貝殼,啊──啊!單音或複詞,頌讚著大自然的神奇。
孩子們脫棄鞋履,女人則捧沙如疼愛珍奇的珠玉。這沙岸是國家公園的管制區,遊客不得任意進入。M說,他可以,並告訴我們,沙灘上長年有一位士官長在看守著,他和他是好朋友。
就在我們準備造次之際,一張黝亮的臉出現了,許是長年日光的射曬,士官長的眼睛瞇成一線,但眼神卻是凌厲的。M跑過去,手環住他的肩,遞給他一個褐色信封,嘀咕一番,士官長走過來,朝我們點頭,露出模糊的笑意,要我們自己看看,便轉身向另一邊走去。
M指著灘岸邊的平頂樓房,說那是士官長的住處。忽然,哨音從屋後的防風林嗶──嗶!響起,士官長急匆匆拄著木條,向遠方沙岸處的遊客走去,邊揮舞著木條,那些遊客仍在原處盤桓,士官長用力地吹著哨子,臉都紅了。
他人很好,M說。就在士官長追趕遊客時,男人開始用塑膠袋猛力挖取貝殼沙,並趕緊拿回車座。一袋又一袋,貪婪而興奮。這些貝殼沙被列為國寶呢!
陽光十分暖和,映照著貝殼沙岸,極美。海浪繼續湧來湧去,忽忽那死寂多時的詩思,嘩然襲向心口,我感覺自己的臉酡熱起來,像個初戀的青年,握著手指,微喘著氣,不知如何表達心愛之意,並且後悔自己的莽撞。我偷偷倒回塑膠袋裡的貝殼沙,然後,心安地赤足漫步,讓每一枚沙貝輕觸蒼白的腳膚。
士官長忽然又出現了。M又走向他。我心虛地想知道他是否已察知我們唐突的舉動,他好似已知道了。M和他大聲談笑。我走過去,以不自然的東北鄉音加入談話。
我回去幹什麼?
他回答我的問題:探親。
他談興十分好。不說探親之事,卻一再說明自己的職責,守在這片沙灘已經二十年了啊!附近的黨、政、軍、民都認識他,都體諒他。M和許多朋友都喜歡拏兩瓶老酒,和他在海灘小屋共飲。他又談及自己在蛙人部隊的英勇事跡,曾遠渡彼岸去割人耳朵呢。之後,被編配到恆春來負責海岸守備,前些年退伍便被國家公園續聘當沙島的管理員。
我們幾度想結束談話,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伸出去,表示握別之意,他卻一遍又一遍地緊握,好似再重逢的舊友,敘述著八千里路雲和月的壯志豪情。
還是回去看看吧!
最後,我鼓勵他。
他笑了,一種情怯。我知道,他也想家。
我不回去。他固執地說。並掏出褐色信封,向我招了招,家裡會給我寫信的。那正是M給他的。
我們終於脫身離去。在車上,M抱歉地說,忘記警告你,士官長喜歡和人家講古;他已經聽膩了他的歷史。
你給他信?我問。什麼時候你也幹起他的信差啦?
M一邊操作方向盤,一邊吐出進口菸的煙霧搖搖頭,並深深緩緩地歎著氣。
他不認識字,甚至忘記自己真正的姓名,只知道家住在遼寧的一個村莊,那村莊路口有兩棵梧桐樹……
M的眼裡閃著淚意。
多少年來,M和許多朋友一直在扮演信差的角色,信裡,有時是一首歌,有時是一句詞,三言兩語。
我不忍再知道什麼。
美麗的海岸夕色,漸漸沉淪。我思索著,那青春漢子,十二歲時,上田之後,只為去村莊路口探索那劈啪的響聲──他以為哪一家閨女出嫁了,放了鞭炮,其實是槍聲。他莽突突地跑了出去,連在青紗帳裡的父母、兄弟都未及告知,他便被穿灰衣的兵士擄了去,從此天涯他鄉,忘了鄉關何處。他,四十年歲月,莽莽蒼蒼,如夢流逝,每天流連美麗的沙島,日夜望海,飲酒聽浪,徹底遺忘一切,卻又無能抹去心頭鄉思,那一封封信,便是慰藉了。他當然知道,心中是善意的誑語。
他當然知道一切。
只是,他忘了自己的名字、故鄉。
只是,他無法尋索來時處,何時,海天雲浪能捎來一封真正來自故鄉人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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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東南海岸的交界,地圖上無法顯示形貌的山地──也是漁村,為的是訪探昔日的兄弟,他熱誠的邀約令人感動。
C在管制站迎接我,胖警員嚼著檳榔,黑黝的臉露出白齒,笑了笑,揮揮手,讓我順利地從欄柵下通過。C熱烈地握著我的手。
恭喜!
我誇讚他成為昔日弟兄中第一個升格當祖父的「成就」,C朗聲大笑,要我加油;我的孩子才上小學哪!我和C同齡,四十二年次,他還比我小二個月呢。
「哈!在此地,島的邊緣的村落,人們睡得早,『做人』嘛!」C豪邁不減當年,發動他的砂石車,載我進入村子。我們飲酒,他高興地要他十六歲的兒子抱著四公斤的孫子出來見我,我將預備好的紅包放在嬰兒的襁褓裡。
飲至月色灑滿門外的海面,我已微醺,C卻要我一齊去海邊收龍蝦,他和兒子在礁石間布下數十張網子,每天晚上總有收穫的。
走。他擁著我的肩。我們來到往昔的海岸哨班,黑暗中,士兵輕咳,C也出聲,彼此辨認清楚。C在士兵肩上輕輕捶了一拳。問道:擱再想當七仔?士兵調皮地回答:想要吃奶。大家節制地哈哈。酒氣在冷涼的空氣中散布。
記得麼?
C以燈號向遠岸的兒子問訊。他兒子也舉起馬燈在空中晃了晃。我們便坐在退潮後的巖石上,談論過去的事。
當然記得啊!
班哨的位置、外觀仍如以往。C說,他常和妻子帶著魚蝦送給士兵,有時也充當信差。他們不願信件被檢查,便常要求能替他們送信出去寄。有時,也替他們接送遠道來面會的親友、家人。我彷彿看到昔日的我:C說。
C又問我:還記得嗎?
我仍回答:當然記得啊!
當然記得啊……那時,我們的哨所一共十個兄弟。美麗的海岸山景並未能慰藉我們孤獨的心靈,青春的火焰在生命中燃燒,所以,我們常要藉故打一架,或者相邀在海灘跑步,讓雙足沉陷在沙石中艱難地奔跑、比快,輸了,要請人飲酒。有人賴皮,少不得一頓好揍,或者,被活埋──一種新奇的遊戲,把人埋在沙裡,只露出頭,須自行掙脫陷阱。我們樂此不疲。
然而,遊戲之後仍是虛白的寂寞。等待,等待三天一次的郵差,咀嚼信中的字句,平淡的、溫柔的滋味。從士兵們的眼裡、嘴裡溢出。信,成為大家相互炫耀的金貝玉葉。「孤兒」──一星期中都沒有信的傢伙,必須下海捕魚,這當然須冒著被發現違反禁令,受到關禁閉處罰的危險。我發現,C常常是「孤兒」,為此,他練就一身極佳的潛泳功夫,班哨長不理會誰輸誰贏,他只吃魚、喝酒,以及定時去海岸步巡,而他才是長年的孤兒。
有一次,C的大腿被礁岩割裂了一個傷口,第二個星期他仍是「孤兒」,我靈機一動,寫了封信給他,信中只寫了幾個字,並偽冒一個女子的姓名,沒想到,他發狂般地到處炫示,從此,每個星期他不再是「孤兒」。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深夜,我們同一哨勤,他在冷風中抖索著靠向我所在的位置。伸出厚粗的大手握住我的。我原以為他還沒發覺呢。
第一封信,我就知道了。他溫熱的體溫冒著大蒜的味道,幽幽地說。我們便成為好友了,一分生死之交的默契。
我真的渴望愛情。
我記得C在一次酒後如此向我訴說著。然後,我們發現他和村中的女孩在一起,過不久,那羞怯的小女生和他攜手走在海灘上,被大家看見了。她懷著他的骨肉,他沉鬱的神色令我憂愁。軍中規定,在服役期間不得結婚的,如是,女方家長要告他,或者存心要敲他一筆,C是受不了的,何況,他真的形同孤兒,父母早就離異,兄弟也已四散。他國中都未畢業,在外面廝混幾年,直到可以申請提前入伍的年齡,因此,他在軍中已待了五、六年,由於學歷和前科,他始終掛著上兵的階級。這份待遇又怎麼能養活妻子?
我們在班哨附近的凹地,替C和他的妻子蓋了一間木屋,不會有人取締。他們的婚禮在班哨長和村中長老主持下完成,至於手續也未引起什麼注意。他的妻子靠著班哨的剩飯、餿水餵養一群豬、雞,還種一些菜,日子居然也過下去了。
我不再寫信給他,直到退伍後,我們才又恢復通信。
C也退伍了,他在村子裡落腳,買了砂石車,替村人輸運建材、砂石。一晃,十幾年過去了。
看啊!這些信。
C在次日我將離去之前,捧出一個紙盒,裡面裝著的就是那幾封信。
我們相擁大笑,眼中有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