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聰敏(右)和黃信介(左)合照。(圖/謝聰敏提供)
作者/陳婉真
第一次看到謝聰敏,大約是在「中壢事件」過後不久的1978年間。我那時還在《中國時報》擔任(台北)市政小組召集人,平時常和黨外人士往來,如果沒有記錯,應該是在田朝明醫師家碰面的。田媽媽說他坐牢時被刑求,差點死在獄中,獄方視他為十惡不赦的犯人,長期關在狹小的獨居房,剛出獄時連講話都講不輪轉,因為太久沒有講話對象了。
我看著瘦弱的謝聰敏,聽著田媽媽說他可能活不久,特別去他位在敦化北路及仁愛路附近的住處拜訪他。到他家的巷子很長,他住在巷底,門口搭了一間工寮。當時台北市到處大興土木,到處有工寮,但那間工寮其實是特別搭建來監視他的。工寮裡隨時有兩個人24小時輪班,巷口一有人出入,監視者就站出來直視訪客,直到訪客進門後,依舊站在門口,故意讓我們知道他們在監視,那時的國家機器是這樣製造緊張氣氛的。
謝聰敏(右二)被列為美國黑名單返鄉時母親欣喜若狂。(圖/謝聰敏提供)
我決定和陳鼓應聯合競選時,田朝明醫師等獨派朋友有意見,也是他主動出面遊說大家,認為黨外勢力太小,一定要不分統獨聯合起來對抗國民黨,他還帶我去拜訪台大教授李鴻禧。
「美麗島事件」前半年,國民黨對付黨外的政策突然轉變,原本很多人申請出國都被拒絕,五月間,我已經送出快半年的出國申請表突然獲准,一時之間陳菊、陳鼓應、張富忠等人也紛紛去向情治單位抗議,竟然都獲准出國了(1978年底因美中建交,台灣的國際局勢益形孤立,政府開始開放出國觀光,在那之前台灣人要出國非常不容易)。大家匆匆趕辦出國手續,沒多久,謝聰敏也搭上那一班出國潮,前往美國,後來我們兩人都成為「黑名單」。
謝聰敏不久就在紐約遇到他的夫人邱幸香,兩人很快結婚,育有一子。
出生於1934年的謝聰敏,30歲那年他還是政大政治研究所學生時,便因起草《台灣自救宣言》,和他的老師彭明敏及同學魏廷朝同時被捕。1970年出獄後,他不顧自身的安危,帶著《紐約時報》記者Donald Shapiro 到刺蔣(經國)案主角黃文雄位在新竹的家中採訪,記者反而擔心他的安危。
果然,1971年他再度被捕,被刑求得差點死在獄中,其中一項「揹寶劍」的酷刑,就是逼囚犯雙手一上一下高舉在背後,再以棍棒讓囚犯雙腳懸空;有時甚至整個人被上下倒轉,長期懸掛下來,導致雙手脫臼而不自知,他只覺得全身疼痛,必須長期服用止痛藥。
直到年老時,疼痛更加嚴重,醫師幫他照X光,發現雙肩嚴重變形,已經無藥可醫,只能長期吃止痛藥,導致最後不得不開始洗腎。洗腎後疼痛更嚴重,醫師一度開嗎啡讓他止痛,卻因洗腎病人無法排除嗎啡的毒素,一度陷入嗑藥反應,讓謝太太大為緊張。
很多人說他經常面帶微笑,他在彰化選立委時,彰化鄉親私底下都稱他為「啦嬉的」,台語原意為帶有貶意的儍笑,鄉親倒是比較想表現他的大智若愚及親民的意思。
他自己常說他是書呆子,他真的很會讀書,也很會考試,而多年坐牢,讓他養成可以長期關在書房讀書而能自得其樂的生活習慣。所幸他的妻子邱幸香雖然來自屏東醫師家庭,對謝聰敏生活起居的照料可謂無微不至。他擔任公職時,很多對外聯繫及選民服務,都可以看到謝太太忙碌的身影。
離開公職生涯後,和很多民選公職人員一樣,他沒有退休金,只靠領取兩次坐牢的補償金買了一棟房子。邱幸香原本在美國就從事房地產仲介業,纖瘦的謝太太就靠著房地產仲介的本行,獨力支撐家計。近年謝聰敏幾乎天天進出醫院,她的照顧更是倍極辛苦,但她咬牙撐著。她說夫妻本來就要如此,那是她對上帝的承諾。
其實謝聰敏微笑的背後,有著對台灣社會的理想與期待,而且他鍥而不捨持續推動。
1964年他的自救宣言,是戰後第一個對台灣前途提出具體主張的行動;
1986年,他在美國黑名單時期,和許信良及林水泉聯合闖關,為海外突破黑名單的返鄉開出第一槍;
謝聰敏(右二)競選國大代表時,被黑道打之前和地方人士李讀(左一)及吳天富(右一)合照。(圖/謝聰敏提供)
1991年他回台後在二林故鄉參選國大代表,遭到黑道毆打得頭破血流,他和許多民進黨人士不畏惡勢力的威脅持續奮戰,並出版《黑道治天下》一書,有效扼止黑道亂政的地方政治亂象;
1992年起他在立法委員任內,為全體政治受難者發聲,催生了《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條例》(2006年完成立法),為轉型正義的工作邁出了第一步;
他在立院擔任國防委員會委員,以及總統府國策顧問任內,積極追查拉法葉艦弊案,多次前往法國,成功追回8.75億美元的法國政府賠償金,他卻因而被迫退出民進黨,此後即較少參與公開的政治活動。
他為了幫很多政治受難者追討被沒收的財產,積極申請大法官釋憲並向監察院陳情。2010年,監察院作成1949年頒布的戒嚴令因為沒有總統的命令(當時的總統李宗仁逃到美國,蔣介石下野),程序有瑕疪的決議。只可惜後續政府並沒有處理,這應是他離開世間時的一大遺憾吧。
他幾乎可以說是台灣民主化以來非常特殊而另類的政治人物,不謀己利、不競逐權位,一心一意只想著在每個崗位上如何能讓台灣更好。直到他身體日漸走下坡時,剛好「時代力量」推派馮光遠出馬角逐林口區的立法委員,他很高興,常常去為馮光遠加油打氣,可惜後來馮光遠無法參選到底。
謝聰敏則在想著如何弭平省籍之間的裂痕,他始終覺得轉型正義一定要涵蓋省籍矛盾的徹底解決。言猶在耳,我們當時還覺得他多慮,而今看看「韓國瑜現象」,或許謝聰敏的思考才是對的。
這樣的人當然有他的堅持與脾氣,他自己就常說,他台中一中的同學李敖是被他陷害的。他在被刑求時供出李敖是台獨首領之一,大統派的李敖因台獨案被捕,這事只有謝聰敏做得到。但兩人一直維持很好的關係,彼此互相尊重。
1980年美麗島事件後,他為了加緊推動在海外辦報的工作,自己跑去和一位商人談好合作方案,回來要我去做後續聯繫。我反對,他大罵我心胸狹隘。我和他吵完架後去和對方洽談,對方第一句話就說:「合作辦報可以,但謝聰敏政治犯的身分敏感,他不能參與其中。」他聽了也只能笑笑了事。
一個有血有淚、有理想有行動、面帶微笑卻心懷建國大方向的民主推手,在越來越庸俗化越唯利是圖的政治界,逐漸被推向時代舞台的黑暗角落。而今他的悄然離世,能不能引起若干人士的重新反省:台灣的政治菁英們,究竟對於國家的前途,有沒有超越前輩想法的眼光?究竟要把國家帶往哪個方向?
充滿理想、面帶微笑卻心懷建國大方向的民主推手謝聰敏。(圖/作者陳婉真攝)
謝聰敏先生的告別禮拜,訂9月21日上午10:00,在台北市萬華區台灣基督長老教會艋舺教會舉行。家屬很低調,不發訃聞,懇辭花圈花藍奠儀。謹此向謝聰敏先生為台灣民主運動所作的犧牲與貢獻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