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羅文廷小姐來了,要請她進來嗎?」
又是一個悠閒的午後。我才剛睜開雙眼,正在整理雜亂的頭髮,朴護理師便開門進來。為什麼會是護理師開門?或許是她對我做了個表情便退到後面去。接著文廷便帶著滿臉的微笑走進診療室,雙手拿著熱咖啡。
「因為我沒有手,所以就請她幫我開門。」
文廷的表情看起來精神抖擻,就像在說「我帶你需要的東西來了,我想得很周到對不對」。我用帶著睏意的雙眼,看著文廷遞給我的咖啡。
我該怎麼解釋這份好意呢?只是單純的親切嗎?還是這是她的行為模式呢?雖然已經是第六次會談了,但還是摸不透她的個性。
「醫生,你看起來很累,喝杯咖啡打起精神來吧,你以前不是說過喜歡喝咖啡嗎?」
整體來說,文廷在會談時配合度很高,但每次要挖掘問題的核心時,她都會巧妙地把話題轉到別的地方去,咖啡的話題也是這樣出現的。聆聽個案想說的話是會談的基本原則,所以我一直很有耐心地聽她說自己的事,但因為好像一直無法切中核心,所以我也開始有點緊張。如果拒絕她的好意,至今累積起來的信任可能會歸零,於是我便收下這杯咖啡向她道謝。
「我的作品寫完了,最近正在休息。因為拖了很久才交出去,現在感覺好輕鬆。」
她坐了下來,用跟平常一樣開朗的聲音開始說話。
「那下一個案子什麼時候開始呢?」
「這我也不知道,有時候案子很多,但也有時候一個案子都沒有,編劇們都戲稱自己是在乾枯的河裡,努力划槳等水進來。但就算有好幾個案子進來,其中也只會有一、兩個是自己喜歡的內容,其實我現在有接到一個提案,但還在考慮要不要做。」
「是什麼樣的案子?」
「我認識的導演請我幫他看一下劇本初稿,那是一部獨立電影,描述的是脫北者無法適應韓國社會,選擇重新回到北韓的過程,感覺很有趣。」
「原來如此,那妳為什麼要煩惱?」
「嗯,我也不知道……就覺得有點怪?」
聽到我的問題,文廷歪了歪頭。
「哪裡怪?跟那位導演一起工作很怪嗎?」
「不是,他不是那種不好相處的人。」
「那不然呢?」
「該怎麼說,我也不知道。交稿時間不趕、酬勞也不會不好……就只是……只是……沒有想做的感覺。可能是我想要稍微休息一下,對了,醫生你喜歡怎樣的電影?」
提出和會談無關的興趣問題,是文廷在轉移話題時使用的策略。這樣下去,下次她應該會送我電影票當禮物,於是今天我決定不要被她牽著鼻子走。
「是不是那個工作會給妳帶來壓力呢?」
本以為她會很快回答不是,沒想到她卻沉思了好一陣子才開口:
「對,有壓力。這種狀況不是只遇過一、兩次,我每次都這樣。感覺我還要繼續努力,哈哈哈。」
她爽朗的笑聲在診療室裡擴散開來,那笑聲似乎隱藏著對話不太方便再深入下去,希望可以就此打住的意思。我假裝沒察覺這樣的訊息,繼續追問下去。
▎害怕看到網路留言 ▎
「可以具體說一下哪裡讓妳有壓力嗎?」
「具體嗎?」
「對,妳不是說共事的人很不錯,條件也不差嗎?那究竟是什麼給妳這麼大的壓力,讓妳想避開這個工作呢?」我刻意強調「想避開」這幾個字,然後等待她的回答。
「嗯……我覺得成果會讓我很有壓力,想拍出一部好電影,就一定要有好劇本,也就代表我必須要創作出好內容。」
「意思是說,妳覺得自己參與的電影一定要成功嗎?」
「確實是這樣,而且是要跟其他人一起合作,所以更有壓力。」
她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一樣,我用一副明白了的樣子點點頭。
「但成功和失敗,是用怎樣的標準來評斷的呢?」
「什麼意思?」
「通常電影是用觀影人數來判斷成功與否,但獨立電影應該不太一樣吧?」
「對,沒錯,跟商業電影相比,獨立電影更看重作品的藝術性。」
「那妳怎麼看這部作品的藝術性呢?」
或許這是她想迴避的問題,文廷好像很不舒服似地換了好幾次姿勢。
「就……有影評、有電影記者會來評價,就算不是他們,到入口網站上去搜尋電影的資訊,就可以看到短評或是一些留言不是嗎?」
「妳會找這些東西來看嗎?」
「對,有空的時候我就會找來看,只要一句負面評語就會讓我很不安。」
「看來妳很在意別人怎麼看待妳參與製作的電影。」
這次她並沒有立刻附和我,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比想像中更長的沉默。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已經碰觸到她不願意面對的內心問題,我想應該給她一點整理思緒的時間。就在診療室沉重的空氣漸漸讓人覺得有壓迫感時,文廷開口了:
「對,醫生說得沒錯,評價比成果更加重要這句話也沒錯。每一部電影不是都會被評分嗎?那個分數就像成績單一樣,最近不知道是大家變得比較嚴苛,還是我的能力不如以往,我的作品很少高於平均。」
原本開朗的聲音蒙上了一層陰影,而且細微地顫抖著。
「評分比想像中低的時候,妳會怎麼樣?」
「看到有人評論說『無聊』的時候我會失眠。一方面也很生氣,覺得『這個人懂什麼,為什麼這樣評價我的作品』,也自我安慰說電影無聊不完全是因為我。但我還是會一直去想自己還有哪裡不夠好、還有哪裡該改進。有時候還會翻來覆去幾個小時,然後在凌晨起來坐在筆電前面,打開劇本的檔案去讀劇本的內容。」
▎自己具有價值的證據在哪裡? ▎
「妳想找出有問題的部分嗎?」
「不,我想找出好的部分。我會把被導演稱讚、被同事讚賞的部分找出來反覆閱讀,然後像唸咒語一樣對自己說『我沒有錯』『我不是不會寫劇本』。」
文廷低著頭,把整張臉遮了起來。說這些話的時候,她就像是陷入當時的情緒一樣。我突然想起上一次會談結束時,她問我「你看到我有什麼感覺」的事情。本來覺得那只是個形式上的問題,但現在想想,那個問題其實代表她的個性。對她來說,人們怎麼看自己、怎麼評價自己非常重要。所以每一個案子結束後,要接受不特定多數的評價,對她來說是很大的壓力。從這點來看,確實能夠理解她下意識拖延工作進度的原因。因為成品出來後,要接受某種形式的評價,聽到負面評價時肯定會很難過。很多人都和文廷有類似的遭遇,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會感受到相同的痛苦。那究竟為什麼只有她會這麼在意評價,甚至因為這些評價而受傷?
受他人評價所苦的人,內心通常都認為自己不值得受到尊重。為了反駁這樣的想法,這類的人會不斷渴求正面評價,我們通常形容這種情況叫「自尊低落」。會不會外表看起來開朗樂觀的文廷,內心其實受到自尊低落的問題所苦呢?一想到她在黑暗的凌晨,面對著發光的筆記型電腦螢幕,反覆閱讀自己受稱讚的部分,就讓我覺得很難過。文廷自己也知道,這樣的行為只是一種自我安慰。
但她還是無法停止這種行為,那一刻,她迫切地想要找出自己具有價值的證據。
文廷深深嘆了口氣,用低沉的聲音說:
「這件事情我第一次跟別人說,周遭親友都覺得我是個很酷的人,我也希望自己看起來不受拘束。但現在有點……覺得這樣的自己很丟臉。要是他們知道這樣的我,會說什麼呢?要是他們知道其實我對每一個評語都很敏感,而且每次都會因此受傷……」
認為別人知道自己真實的一面會開始討厭自己,這是因為認為真正的自己沒有被愛的價值。有這種心理機制的人,通常會把真實的自己嚴密地藏起來,創造出一個別人會喜歡的「假的自己」。假的自己在每個人的身上都會以不同的形式出現,文廷所建立的虛假形象,是「不在乎他人目光,很酷的人」。
我冷靜地說:
「因為妳今天鼓起勇氣說了這番話,所以現在我能夠稍微了解妳的問題了。我想,妳創作到一半一直去做別的事情,或許是因為妳害怕案子結束之後看到別人的評價。妳覺得呢?」
文廷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默默點頭,而且眼角微微泛紅。
「但最重要的並不是別人怎麼看待妳的作品、妳這個人,而是妳自己如何看待自己吧?」
「你的意思是說,我必須要知道自己怎麼看待自己嗎?」
「對,如果妳對自己太嚴苛、太扭曲,那就要立刻糾正這種想法,只要知道妳認為自己是怎樣的人就好。要馬上找到原因可能不太容易,而且那也可能是妳不想面對的事情,但我們還是可以努力看看。」
文廷關上診療室的門,她轉身離開的背影,看起來比以前更加無力。現在文廷心裡感受到的,是吐露真實心聲之後的暢快,還是在身為醫師的我面前,無法保持自己酷酷形象的自責呢?
本文出自大田出版《為什麼總是感到很受傷:五個精神分析的真實故事,帶你找到不斷逃跑的自己》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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