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走後,房間擺設保持原狀,惟衣物燒去幾件,顯得空蕩。我撿拾散置地面的幻燈片,想是喪禮時,阿婆匆匆整理遺落。對著入室微光,夏日南國氣息自光影間發散。西貢是熱帶氣候,幻燈片裡的阿公穿白衫,哺娘不在身邊,襯衫依舊挺直。雨後街道,悶熱暑氣蒸散,空氣飄盪椰香,購自美軍二手YASHIKA相機順肩頸垂掛他平坦精實的年輕胸腹。
我隨意問起阿婆:「阿公該時在越南到底有無女朋友?」阿婆輕輕點頭,不經意且無所謂的樣子。性格拘謹、恪遵規矩,不愛與人交往的阿公,令人難以想像他曾有過一段異國戀情。阿婆的反應如飛來碎石把水中人影打亂。
曾於越南工作近十年的阿公突然顯得陌生遙遠,我試圖從光影虛實輪廓裡辨認逝去的浮光瞬影,重新拼湊這個自小養育我的男人。幻燈片除了風景,只有獨照。其中一張他手捧椰子露齒大笑,畫面盡頭,手持相機拍下此刻的人,或許就是阿公的越南情人。她望著他。
如今,相機不再是奢侈品,人手一台,數位影像無限複製重疊,珍重按下快門鍵的時代遠去。我隨簡易旅遊書籍避開大城,走訪小鎮,相機一路不離手,或街路攤商,或花園嬌蕊,或臨海風光,捶扁壓縮過眼時光。
1975年旱季將盡,美軍電台播放白色耶誕,越共游擊隊旗幟升起,西貢機場湧滿奔走人潮,紡織廠台籍員工著急返家。阿婆恰因工廠資助來越,在宿舍裡焦急收拾行李。阿公口裡默數臉盆應歸還王桑女友,鐵鍋該交付陳桑女友云云,阿婆反問:「你的女友呢?」
阿公訥訥未應,手捧魚缸踏出房門,留下一句很快回來,阿婆繼續收拾衣服沒有應聲。兩尾紅魚交錯水缸中,不知窗外戰火,未解俗世情緣,無水世界的喜怒哀樂不曾真正侵犯過牠們。天空依舊蔚藍的短暫午後,阿公把魚缸和共同孕育的生命交還情人。從此告別。
自小至大,我只聽過阿公如何讚許越南進步的下水道設施,濃郁甜蜜的越南咖啡,於她隻字未提。年幼的我曾以塑膠透明水缸養過幾隻孔雀魚,只知觀看,全賴阿公細心照料。正如他不苟言笑養我成人。阿公離開人世年餘,阿婆才將這段往事告訴我,言語沒有妒嫉、只存疼惜。
不能忘記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彼日我準備離鄉至南方大城工作,病弱的他平躺於床以僅有力量說:「身邊有沒有錢?」那年隻身赴越的他確實一毛錢都無,且須以汗水生出更多錢寄回遠方的家。每回我離家,他會淡淡問起,並自破舊褲袋掏出斑駁褐色皮夾,將幾張紙鈔塞入我手。多少年來,這句話總是毫無重力似地響起、落下,不著痕跡。
阿公口述的南國如童話般無根無際,越南真正走入我的生活,應是五年前阿妗與大叔相識後。
第一次看見阿妗是燦爛夏日午後,我看見一位靦腆女孩坐在家門邊,媒人與阿婆談論著她,她侷促不安低頭喝水,開口說話時猶有濃重越南口音,多年來圍繞其身是隆隆巨響的紡織機。年逾四十的阿叔與未滿三十的她於知名景點約會留影,半年後兩人結婚,她辭去工作,專心顧子。她的女兒、我的堂妹,阿公曾以孱弱手臂擁抱過她,台灣與越南血液在稚嫩身軀裡延續。
或許因為年齡相仿,我們時常聊天。逐漸相熟後,我發現她溫柔外表下的活潑與調皮,符合她僅二十初歲的年紀;我理解她的倔強,出自於多年來在異地立足的勇氣。她進入夜間小學識字班,筆記裡記滿飛揚筆劃中文字。她捧著筆記來問我時,偶而教我幾句越南語,鼻腔與喉嚨的震動不容易發音。她的中文愈來愈好,我的越語卻始終停留在吃飯、你好的幼兒程度。只是幾句簡單問候在這趟旅途中,卻得到許多微笑相應。
我在街道邊的咖啡攤點了杯越南咖啡,和所有人一樣,坐路邊圓板凳,用銀匙攪拌玻璃杯裡的甜蜜。好濃好甜,我想起阿公說起越南咖啡微微笑意。深焙稠膩越南咖啡,伴他度過無數異鄉寂寞夜晚。阿妗曾從越南帶回咖啡沖煮器具,教我調製越南咖啡。阿公說好喝好喝,臉上神情卻與談起回憶裡的滋味不同。其間差異我是此時坐在街道旁,手握玻璃杯裡甜蜜的苦澀才能體會。
如今我立於此地,觸目所見南國街道各種各樣開得毫無顧忌的樹,陪襯東南亞喜愛的粉紅、藍、綠鮮豔色彩的牆面。我被多采多姿顏色及錯縱複雜街道迷亂了,穿梭熟悉而陌生的異域。晃蕩已足夠,我只是來踏踏這裡的土地,而來過的人也走了。
離開越南的前一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我還是孩子,阿公牽我的手走進紡織廠。一架架紡織機立於兩側,機器運轉聲張牙奔騰,他神氣地笑,眼神是如此溫柔。(原刊載於越文版四方報77期越南新移民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