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台灣
當我在Stefanie開設的小巴黎法式餐廳裡聽著她平和地講述從台灣去了法國再回到台灣這四十年來的生命軌跡,我有一瞬間想起朱天心的《時移事往》這篇小說,同時也疑心著,當時年輕勇敢的愛波活到了現在是否就會如眼前的Stefanie一樣,或者說,Stefanie會否是台灣的許多愛波中的其中一個可能。
眼前的Stefanie優雅自信,在法國擁有美滿的家庭與投資事業,但她卻決心回到台灣,開設了一間強調正統的法式餐廳。
「我其實是回來尋根的。」她語調一低,彷彿舞台上的紅布幔正緩緩升起……
「我小時候在台中眷村,父母是外省人, 因為戰爭的關係來到了台灣。可是當時父母親沒有盡責,小孩也沒有地位,也沒有根。 我比較成熟、叛逆,我覺得活在這種環境很痛苦,你叫我這樣做那樣做, 那是你的人生不是我的人生。所以 我要去找我自己的人生。」
「當時剛好碰到一個機會,讓我可以去巴黎看看,我就去了。我一個人辦所有的證件手續, 因為沒有人管我,家裡也沒給我錢,我靠自己打工存。 我媽媽只給我一條項鍊, 我還留著。我走的時候身上只有一千塊美金在身上。」
在當時民風保守、物資貧乏的年代,出國是件大事,甚至遙想任何一個異國都可能相當考驗想像力。而十幾歲的薛麗娟,對,Stefanie的名字是薛麗娟,她毅然決定拋開她在台灣的人生去另一個國家展開新的生活。這麼亟欲甩脫在台灣的一切,來自薛麗娟極灰暗的童年經驗。
「我小時候是個被虐待的小孩。」
那是一個苦悶挫折的年代,整個時代氣氛如此不安與臨時。有時候大人無處可去的挫折就硬生生發洩在小孩身上,正需要關愛的小孩如何也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得遭受這樣的對待。於是機會一來,生性叛逆勇敢的薛麗娟決定離開這個父母給予的無可選擇的命運,到另一個地方給自己一個新的人生,即使她不知道那個地方會有什麼。但也許是到底了,對她而言,最壞的都已經發生了,沒有什麼還能更糟了。
回國尋根
後來薛麗娟很努力的活了下來,學語文,工作,投資生意,經營房地產,甚至組成一個典型而完美的家庭,人生看似無可挑剔了。直到2008年的金融海嘯,不僅衝擊了她的事業,也沖毀她心中那道隔絕她與台灣所有關聯的牆。
「我一直工作是要讓時間過去。 我到法國雖然是重生, 但其實心裡這塊還是沒有解決。後來我就有個感慨,當你忙碌的時候,你沒時間面對自己。金融海嘯後,時間多出來了, 那時候你沒辦法逃避了。」
她動念書寫她的人生,書名都想好了:「一棵沒有根的樹。」
「我已經寫了,沒寫完。一棵沒有根的樹,你的根都找不到怎麼寫得完?所以我才開始想到,我是不是應該回到我的根。」
「然後 2008年那時候,我 媽媽生病, 家人打電話來說媽媽在加護病房。」
這讓薛麗娟決定回到台灣,她必須回到這個她曾經極欲擺脫的「過去」,或許正確的說,那些並沒有過去。
「 我要問他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她記得她在飛機上一直哭,無法遏抑的哭著。
回到台灣時,母親已經回到薛麗娟弟弟的住所靜養。她說當她見到久違的母親時,她的母親第一句話就說:「妳還記得我?」
「我當然記得妳,妳是我媽媽我怎麼會不記得妳。」 她回答。而那也是她第一次開口對母親說:「我愛妳。」
「我要講, 我覺得這非常重要。我們中國人都不講。我在國外,我的孩子每天跟我講他們很愛我, 我也會跟他們講我很愛他們。一個人在這世界上 ,你有你該做的,人不要有遺憾。 所以我就跟我媽媽講了。」
當然她也必須解開她心裡的恐懼,她一直打不開的結。
「我也馬上問她,為什麼妳以前要虐待我?你知道這句話講出來, 這種感覺,我要等到出國回來,都已經五十歲的人才來跟我媽媽講。」
她形容當她這樣詢問,母親露出了不好意思的樣子,只簡單回答了那時候生活很苦,所以脾氣不好。但最後母親還是對她說了句「對不起。」
「聽到這句我就夠了耶, 已經痊癒了。」
母女之間長久的心結就在這句簡單的話裡得到和解。也讓她起了回台灣的念頭。「我想回台灣重新過我沒有經歷過的生活, 母女之間這種相處的感覺。」
告別母親
後來她有機會在台北東區找到一個理想的店面,她開始巴黎台北兩頭奔波,一方面陪伴照顧母親,一方面籌備張羅開餐廳的事。
回到台灣對薛麗娟來說是對童年記憶的彌補,或者說,曾經發生過的那段童年往事對她而言並不是一個正確的樣子。
「我一直都很想有一個溫暖的家,這是我從小就很嚮往的。所以才自己去成立一個家,有老公、有小孩,我很努力,可是還是有這個缺憾。」「我一輩子就是為了這個家……我到現在一直有這感覺, 以前的人用柴火生火 ,到了傍晚會有那個煮飯的味道,我很嚮往這個。可是我都沒有,可是我一直在幻想這些東西。我很敏感在這方面,我也一直在追尋這些東西。」
薛麗娟對美好的家的形象還是以她離開台灣前的元素去做基礎而建構出來的,那裡面有她小時候對其他家庭的觀察與想像,這個空缺在多年後靠著與母親關係修好逐漸填滿。雖然母親在她回來台灣後一年內就離開人世,但這段相處對她來說深具意義。
「因為我跟媽媽和好,我才想說回來享受作一個小孩子。」「 就算你5、60歲,只要你父母還在,你就永遠是一個小孩子。 那我現在已經沒有辦法當小孩, 因為我已經沒有父母。心理學也講 一個小孩子沒有了父母, 我們才會發現到我們是孤兒。」
她說母親是在她面前走的,這讓她沒有遺憾了。「她到最後一口氣都是在我面前, 我可以深深感覺到一個人,就像一個小火慢慢熄掉了……」
玫瑰綻放
然而這段回鄉的日子也重啟他對台灣的興趣,餐廳依然照計畫進行。她花了一年的時間才真正將小巴黎法式餐廳從無到有催生出來,期間往返的辛苦以及空間裝潢,到尋找大廚、設計菜色等一手包辦。
「我相信我們跟台灣其他法國餐廳不同的,就是我是非常正統的,這點我是肯定的。我的大廚是法國米其林一星級的,而且是法國人。」
她對餐點的食材做法上非常自信與堅持,十分強調法餐的正統性,有時候遇到有人給她一些建議,如因應台灣市場做口味上的調整,她自有一套有趣的說法:「台灣很多客人會告訴我,要生意好要做適合台灣人的味道。我就問他,你去巴黎買LV皮包你要買真的還是買假的?」
對食材的挑選她也有一定的標準:「食材上我盡量用進口的,因為台灣有一些東西我感覺味道比較不適合。」
「像法式鴨胸,台灣的鴨我感覺到味道差太多,那對我來說就不是法餐。因為我們飼養的鴨有專們的地方,還包括氣候、飼料、品種等考量,所以吃起來肉的味道是不一樣的。我在法國那麼多年 我已經習慣這個味道。所以對我來說食材也是非常重要,一定要有那個味道,加上大廚的手藝,才是真正正統的法餐。」
看著小巴黎的空間以大膽熱情的紅色為主要色調,她說靈感是來自19世紀的巴黎。但那樣燃燒似的艷色不也正是薛麗娟對生命抱持的態度,不屈服命運,依靠頑強的生命力與信念讓自己努力綻放。
如今在自己一手打造的餐廳裡,透過她在法國35年的薰陶,將她對法國的經驗移植回台灣。她希望這次回來,一方面延續她多年來對台灣一直無法割捨的情感,一方面也希望透過他的生命故事告訴台灣的年輕人,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裡。
「這世界上沒有不可能的事,你只要有一雙手、一張嘴,你到全世界所有角落都可以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