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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落寞的人和比吉斯

中時電子報/張瀛太 2012.05.25 00:00
是我們這樣的人在聽比吉斯唱歌。三個看起來過時邋遢落寞,年紀四十五十六十的人,用我們乍然單純如少男少女的眼神,彷彿發現那時候真的年輕過。「One Night Only」,僅此一夜。今夜,我翻箱倒櫃,找出當年那張令人流淚逃走的專輯……

有一種人唱歌,不論熱情抒情,總讓我流淚。

許多年前,我搬家,搬到一個更舊的公寓,我到附近的大賣場張羅家用品,臉盆、水管、抹布、拖把、鉗子、電鑽、鋸子……走過家電展示區,我被一個女人吸引。

從背後看去,那女人很瘦,不算太反常的瘦,只是滿身的孤單、疲倦,增加了瘦意,她甚至沒有一般女人的基礎梳扮,像是從塵埃裡撈上來,完全褪色了但沒什麼明顯損壞的過期品。大約五十五歲上下。她正望著賣場的大電視,螢幕上有三個男人勁歌熱舞。

很熟的旋律,從小聽慣了的,比吉斯合唱團。

她和螢幕保持一段不短的距離,像是不敢打擾、不敢太靠近,只是偷偷的,完全不礙事的凝望他們。

站在台前主唱的是比吉斯的老大,貝瑞,胸前只敞開一顆鈕扣,沒露出昔日的胸毛,一旁伴著羅賓和莫里斯,三人渾身熱汗卻不喘不急的高哼假音,除了重複那句Staying Alive,我聽不清其他歌詞。

而那女人的身影好冷好寂,就算比吉斯的歌再熱,也暖不了她。總覺得像個沒過去沒未來的邊緣人……她一直沒動,我繞到她側面略略觀察,她眼神有那種難得在成年人身上看到的單純渴望和專注。

瞥一眼旁邊的售貨架,One Night Only專輯,我掂掂只剩銅板的錢包,默記著專輯名稱,沒進一步動作。

女人的身後,距離一點五公尺,來了另一個男人,看起來更老,不是因為他六十幾歲的模樣,而是心和身,給人的感覺俱老。好像剛從一整年的折磨人的勞務下工,好像不想讓人注意他是那麼累了,可是無所遁形,他站的位置那麼醒目,彷彿要和螢幕上的比吉斯維持更遠的永恆距離,不敢太近了,怕被灼傷。但他又需要取暖。

第三個人,我,在有限的走道空間擠了進去,也和那個會灼傷人的螢幕保持距離,不敢靠近。同時,我也不想對那兩人產生威脅,他們不曾移動半步,我刻意和他們相隔數尺,我們形成完美的三角形。構不上相濡以沫,剛剛好看起來「形同陌路」。但我不否認我和他們一樣,有著類似的落寞,和一種追尋──追尋某些已然遺忘自己曾擁有的年月。它乍然提醒你,你曾擁有,而且理所當然的像比吉斯的歌那樣奔放。

飄洋過海的比吉斯專輯

七年前乘公車經過新生南路台大外牆,抬頭瞥見解散之後的比吉斯的羅賓,是演唱會海報,他的孿生弟弟莫里斯死了,而他還好!不太老──我好像跟少女時期的我碰了個面、說了一次哈囉。很快的,公車載著心緒忙亂的我離開。不為了他,而是,日子果真過去這麼多了嗎?來不及清點。

第一次聽比吉斯,是剛進入少女時期的年齡。十三歲,我擁有比吉斯的錄音帶,全班只我一個,但那時候不喜歡,聽不出它哪裡吸引人。十三歲的台南少女,有的只是那時南部人的傳統品味,或說是父祖輩習慣的歌曲旋律,大概就是抒情文雅,慢調子的情歌。那時聽不懂快歌熱歌,不知道唱歌時為何要這樣尖著嗓子吼。

錄音帶是舅舅送的,他久久來一次,我只知他放棄了藝術家行業,隨遠洋漁船東漂西蕩,他帶給我的可能是外國最新流行的,可惜我不識貨。唯一可以炫耀於同學的,是裝滿一個鋁製便當盒的鯊魚牙齒。沒完全曬乾,有點腥味。幾經傳遞,到了男生班,一位我仰慕多時的男孩發表了評語:那是假的。這話又幾經傳遞,到了我耳裡。我沒機會跟他說明,鯊魚牙齒側面那種銳利得不太自然的線條,看起來雖假,可是我舅舅真的是船員,捕過鯊魚。「那是假的」,這句話是印象中這位男孩唯一留給我的話。至於第二句話,是上了大學後,從第一位男友的口中得知,那男孩當年曾騎腳踏車經過我考上的女中門口,跟身旁的友人(我後來的男友)說:「想進去看張瀛太。」。男友說時得意,認為當年對手追不到的女孩現在到了他手裡,對手當年是全校第一名,而他排不上前五名,我聽了有些落寞,做了他幾年戰利品,然後輕悄悄地從他手裡溜開。

不論是古典音樂還是熱門西洋歌,在我記憶中,當舅舅再度遠去,家裡就天天播放他送的音樂帶,家人不見得如此愛樂,而是要對抗對面那一戶音量過大的歌仔戲或閩南語歌。有時用華格納(結婚進行曲聲音夠大了),有時用莫扎特、貝多芬、柴可夫斯基、馬斯內、德弗札克,還有許多卡拉揚的柏林愛樂版本交響曲(至於蕭邦,太文靜了,很少上場)……若是古典音樂扺抗不了對門的歌仔戲,就播放最熱鬧的,家裡只有比吉斯歌曲堪稱熱鬧,至少比聲音忽大忽小的交響樂吵人,所以,我印象中的比吉斯到底唱什麼?好像總有楊麗花之類的旋律來干擾。唯一的印象──好吵!

這一夜的旋律與回憶

從沒有好好聽比吉斯,沒有單純聽過。直到二十六年後,在買臉盆、水管、抹布的大賣場,我這個身穿簡陋家居服的女子停下來,怯怯的、非常激動的再也不願離開,另兩位落寞而專注的人都一樣,像流浪狗望著昔日輝煌的狗園,心裡咆哮嗚咽澎湃,似乎這時才認出當年樂園裡的旋律。

是我們這樣的人在聽比吉斯唱歌。三個看起來過時邋遢落寞,年紀四十五十六十的人,用我們乍然單純如少男少女的眼神,彷彿發現那時候真的年輕過。

我不確定,是否同時也想起了什麼,比方我幾乎忘了的那位遠行的舅舅,他早無訊息,可能逝於西班牙,他最後在那裡重拾畫筆;而我除了做幾十年同樣的夢,二三十年前努力存錢購買的廉價畫具皆已朽壞,那不再是夢,只是遠方的雲。

然後,生活仍在忙亂疲累中進行。

又過了許多年,我抱著壞掉的電腦在忠孝東路來回四次,修了又壞,壞了又修,這天,我耐心地站在電腦維修店的書報架旁等待,翻了幾頁長期不看的報紙,感謝這份報紙,把他的死訊登得如此之大,版面如此壯觀,我不得不心驚。羅賓死了,比吉斯合唱團的羅賓。這個我小時候曾嫌吵的聲音。我認真看完每一個字。前面櫃台叫號,這次確定電腦終於修好了,我匆匆放下報紙,付錢、回家,一如往常的打開電腦,久久沒有工作。再過好幾個小時,夜深了,終於淚崩。我想起多年前新生南路上短暫一瞥、賣場裡那三個佇立一個多小時的身影──

不記得誰先離開的,只記得,當我提著那一大袋臉盆、抹布、拖把、水管轉身時,羅賓在身後唱起了他的慢歌I Started A Joke,我捨不得走,可是不得不快點往前邁步,淚水溢出來了。

「One Night Only」,僅此一夜。今夜,我翻箱倒櫃,找出當年那張令人流淚逃走的專輯。

僅此一夜,我告訴自己,今夜哭個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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