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神經喚術士》這名字和它襯底的圖樣卻意外地低調，彷彿繁華街道邊緣的暗巷裡，跌落水溝的落魄人。且儘管號稱是Cyberpunk科幻小說（註2）的始祖作，這本書的中譯本現身，至今卻仍未在網路上（一個彷彿書中早就預言的世界中）激起太多漣漪。如此低調的現身令人訝異，和故事的開場倒是不謀而合。
落魄現身繁華暗處的主角所從事的，是在成書的1980年代亟需想像力，但30年後我們已相當熟悉的，網路駭客。他原本是入侵企業的頂尖好手，卻因偷竊雇主而被處刑——沒有動到他外表一根毫毛，只是燒了他的神經，讓他再也碰不到那個「符控流域」（註3）——用我們現在較能熟悉的說法就是，再也上不了網了，那是多麼痛苦的懲罰啊！但在窮途末路時，神秘人物找上主角，以復原他的神經作為代價，要求他去進行更為龐大的入侵任務，只是這次的雇主，背後似乎有著更不尋常的身分。
成書近30年後閱讀此類型經典時，閱讀的樂趣已不是品味其中巧思，而是替自己的閱讀印象認祖歸宗。《神經喚術士》裡出現在日後各種科幻作品中的元素，多到可以列出清單；從開場繁華污穢的未來都市，到各種惡勢力、迷幻藥物和虛擬空間對個人的支配與解離；或是進入他人腦中達到共同知覺，讓駭客與打手同步入侵，一邊解除安全系統一邊以肉身擊潰保全前進；甚至是懸在高軌道上的人工樂園，和那產生自我意識並以肉身做傀儡傳話的龐大程式……這就是為何第一眼看見書封那行Neuromancer時，幾乎所有印象深刻的科幻作品都浮上腦海，甚至連《劍魚》（註4）也一併浮現了——話說，該片的製片還真是《駭客任務》那位呢。
當後代們紛紛大放異彩時，經典本身讀起來難免有些尷尬。我們這些年輕的讀者以尊祟的心態打開這本書，讚嘆它老早預言了未來的文本，驚喜地察覺當代作品淵源之處，卻很難體會當年環繞作品的靈光。並不是說《神經喚術士》本身沒有看頭；這本書一口氣囊括年度三大科幻文學獎，不僅帶有犯罪與偵探小說的黑暗美感與懸疑誘惑，同時也呈現了各種在真實、虛擬和幻覺中的奇妙意識狀態。故事本身刺激引人入勝，雖然文字稍嫌晦澀，但我覺得不全因作者用詞（或翻譯）本身，而是故事中各角色都設定為獨行的專業高手，行話高來高去，合作時只要彼此不妨礙，誰也不會想去懂誰，或讓誰多懂自己，反而更曝露危機。這樣的互動對白中並沒有太多要「解釋」的意圖，對讀者而言便多了疏離在外的生澀。
閱讀如此經典作品卻感受不到一股超然聖性，或許也是認識經典作品必然的歷程。有一類經典作品，可能因時空背景，或是政經因素，或是意識形態的轉變，而難以模仿或轉換其形象，成為無法超越的經典；這不代表我們再也不擁有那樣的天分或才華，而是因為太多原因，創作者再也無法像那樣創作作品了。儘管那樣光澤不滅的作品，人們始終抱著崇拜與畏懼，不分時空地給予高評價，卻很難熱切地擁抱它，並從中發展新的創作。
但有另一類的經典，雖然泰半的光澤隨著日子久了而黯淡，卻能夠讓眾多作品繼續發亮。這類作品對觀賞者而言是個開端而非完成，能給予未來更多的靈感。許多科幻作品都具有這樣的特色，雖然真實科技未必如願發展，下筆時使用的概念總有過時推翻的一天，激發的想像和期待卻生生不息，甚至更為茁壯。
面對此類經典，要強迫背誦其當年價值，或硬從中找出其後代不能超越之處，是不聰明的文藝青年才會做的事。或可以說，一個經典作品多少都具備這兩種性質，若只誇讚其不可超越而忽視了延伸能力，是非常沒意思的。我覺得最適合閱讀《神經喚術士》及此類經典的方式，就是併著和徒子徒孫一起讀，甚至繼續尋找它的淵源，悠遊龐大的家族系譜並尋找其演變之趣，我覺得這比死守一部作品前，期待在某一刻得到一個完美的啟示要來得有趣多了。
註1：《攻殼機動隊》為日本漫畫家士郎正宗作品，描述未來日本以「公安九課」專職打擊生化人（cyborg）與網路犯罪，並有篇幅更龐大的動畫改編。《銃夢》為日本漫畫家木城幸人作品，主角凱莉為廢棄重生的女性生化人，藉著機甲格鬥術逐步尋找自我。《星際牛仔》為日本Sunrise動畫公司作品，描述不期而遇的賞金獵人、盜賊和駭客小子遊走各星球追捕罪犯賺錢。《駭客任務》可以自己在家附近租到三部曲，故略。
註2：科幻小說分類之一，多半以網路、生化人科技發達且由大型勢力駕馭的社會為背景，並吸收犯罪、偵探小說等類型，描述此主軸中人與世界的衝突。
註3：Cyberspace，也有稱信息空間，指在計算機或其網路內的虛擬空間。
註4：Swordfish，2001年美國電影，也是落魄駭客被不知名人物拉攏，企圖破解機密金融帳戶的故事，但是以現實世界為背景。
神經喚術士作者：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出版社：開元書印ISBN：9789868804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