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一女的一千春天〉57年前北一女左統派的國文老師
文/莊萬壽
〈五四左派思想正是啟發我教學生如何懷疑批判中國封建文化的動力〉
二○○一年十二月九日近午,與牽手趕到麗晶飯店大廳,人潮早已沸騰多時了, 當年荳蔻年華的少女,眼前卻是一群雍容華貴的中年女性,而她們看我呢?這是 她們三十年的重聚會。我找到麗秋所訂的桌,同學們圍了過來。
北一女是我一生唯一專任教職的中學,在那天空陰冷的年代,我懷著熱情、信心 ,約一、兩個禮拜,認識了教室裏的全部同學,當中張張稚氣的臉孔,個個可愛的身影,不由得又浮現在我的心版上,彷彿又置身於「光復樓」的場景中。或許她們也會驟然想到,當走廊柴板上傳來鞋跟有鐵墊的腳步聲,當木窗掠過一個瘦而高的影子,就是「國文老師來了」。也有三十年未見的,我叫出了坐在教室後頭的徐月娟 ,她早已是的氣象學者了。
那是一九七一年六月,我與她們同時「畢業」,離開了共同成長的「母校」,我 再也不是她們可以返校探視的母校老師了,然而我與她們在北一女相聚的日子,卻是我教育生涯,實現自我的起點。而且隨著時光,與我年齡的差距比越小,她們越是成為我不可或缺的摯友,彼此間的家人,成為相互關懷的愛。
一九六八年,是我一生中最艷麗、最艱難的一年。年初,結婚了,年底,長子出 世了。八月,接北一女專任教員聘書,任務單:「高一禮、讓兩班國文各六小時, 公民各一小時。」這也是我師大國文研究所的最後一年,雖我 還要修學分上课 ,撰寫10萬字有創意的文言論文,夜晚也要照 顧嬰兒, 家又在偏遠的三重埔, 交通費時, 每天 約睡5個小時。但對於教學從不敢掉以輕心。時時通宵熬夜,學生的作文習作,始終放在第一位。當時北一女、北二女用不少研究生教師,偶亦有鬧出不盡責、不適任的糗事。 我的論文寫《莊子》,全由自己,早在 大學部就已寫成多篇發表,少年起,就喜愛作詩填詞,寫字繪畫,再經國文系所時的多方 琢磨、習作,雖然自信粗通十八般武藝,應付教書,游刃有餘。但 畢竟經驗不足,仍然戒慎小心,認真準備。而 一女中學生亦多勤勉向學,能主動發問,我不是導師(通常第一年及研究生,或未婚男性不排導師),而在假日也帶她們校外郊遊,或參觀故宮,猶記得大家張口大唱「綠油精」廣告歌聲,飛揚在巴士內外。
上課時,我不喜歡學生彎腰俯首,常指正要挺腰多看老師,多 思考, 多筆記,班上有一位同學 始終抬頭正襟,眼晴大大,專注聽講,那就是鍾聖校,在我的鼓勵下,獲得全校演 講比賽的第一名,後考進師大, 來往密切, 如今已是有學術聲望的教育心理學教授。她外省人,常來我家教小孩,和我倆談人生知識, 也開朗的討論我從左到獨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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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記得 北一女教書的第一年開學不久,十一月十九日這天的前夕,我陪妻入台北醫院待產,她身體不好,又是初胎,極度緊張,分娩過程很慢,十九日下午我不得不離她到校上課,心裏忐忐不安,下課時向學生說了實情,飛奔醫院,兒子已經出世了,對這小生命,既驚喜,又歉疚,未及彌月,不料學生卻先送禮祝賀。猶記得是禮班班長詹彩霞代表全班買了一套粉紅色的嬰兒衣帽, 我回送了 紅蛋蛋糕 。這一位活潑的班長已三十多年未見, 而同學們的熱情與我的興奮,恍若昨日,歷歷在目。
高一結束,我得碩士學位, 學科考試第一名而留當專任講師,由於割捨不得學生的期待,也為傳達我啟蒙思想的理念,我改變了計劃,繼續兼任帶著 一理組的禮班,以至於畢業,外語專家李瓊瑛在《三十年重聚特刊》給莊萬壽老師的一封信有一段回憶:「記得北一 女念書的日子裏,最喜歡上的就高一那年的國文課。每次您口口聲聲『我們身為女 人應當如何……』,常令我們忍俊不禁,迥異於一般男老師對女學生的曖昧態度, 您是那麼自然啟發我們對身為女性的自覺意識。」這是她在九八年一月我六十歲時 北一女同學為我暖壽時寫的(我平生唯一的一次),但直到去年特刊登出,我才看 到,讓我激動得不能自己。瓊瑛與聖校高二就轉到文科真班,幾十年來與我聯繫不絕, 相互關心。
北一女三年,我曾多次公開向學生揭示我兩項的教學目標,「啟發思想」、「引導 升學」,考上大學對北一女學生易如反掌,但她們志在好校好系,學生與家長的願望 ,我須正視。而事實上,我心中最重要也是最艱難的就是要啟發她們的獨立思考能力, 從懷疑 去批判。高一剛開學,不知是否學校慣例(很有意義的制度),我這個新教師被安排在大禮 堂,全校師生的動員月會時間,作一小時的演說,江學珠校長主持,我的講題大致是 「如何懷疑?如何思考?」我有備而來,記得前面講哥白尼的太陽中心說,推翻了教 會的地心說。布魯諾支持哥白尼,拒絕承認教會的說法活活被燒死。……說畢全場雷 動,有老師問我「教那一科?物理?數學?」我說是國文,聞者無比訝異,這也是我 一生中常有許多人不知我是國文老師的「現象」, 李登輝總統 老是以為我是歷史系。 人家在看國文系的斤兩呢?可悲。
面對言論思想被箝制的社會,和面對著充滿政治八股,封建禮教的國文教材,我很難跟別人一樣,可以視若無睹,噤若寒蟬。若不能將當局標榜「自由中國」的反共黨反極權的教育,隱喻台灣的不自由;若不能將政府不斷抓人行徑,暗示台灣的不民主 ,去讓學生領悟,對我而言,簡直是麻木不仁, 有傷天良 。雖然當時尚在世的老父不斷警告,我忍不住還是婉轉說出, 我經常告訴學生的例子: 有長輩 一天到晚告訴你, 強迫你聽 :橘子有毒 ,絕對不能吃, 要丢掉它。 請問你從來沒有見過橘子, 更沒有吃過橘子, 你相信這種話嗎?不想去找橘子看看嗎?
學生喜歡聽時事 ,二二八事件我不敢講,但我說台大教授從家中被抓走,就失蹤了,指的是林茂生。當時柏楊被判十年,彭明敏被軟禁,再偷渡出境,接著蔣經國被黃文雄狙擊未遂,我常隱晦的暗示,亦已忘記用什麼方式向學生表達台灣人被壓迫,而反抗的歷程,顯然大部分的學生,恐難體會不到我的用心。 尤其標準教科書課文 ,都是忠孝節義 的政治八股古文,沒有 台灣。我也常用反面命題的詰問法。 事 物 說有兩面性和辨證性 。到約1994 年 编教科書開放民編,我主编 需初中國文, 開始收台灣作家作品, 然而始終受決定教科用書的保守教師掣肘 。
在當時,我尚是社會主義與共黨中國的信仰者,我「偷聽」中央廣播電台和美國之音,這是很嚴重的事,當時收音機要執照。在課程上,我教學生如何分析,如何思考,強調 自由民主 ,社會的公平正義,女性的平等自主。我 簡單隱約 的 介紹過三十年代中國文學,提過魯迅、巴金,老舍,還說魯迅曾被提名諾貝爾文 學獎。 我讀大一的時候班上同學都不知有魯迅。 我 只差不敢說出我最崇拜的郭沫若之名。我用 以及批判吃人的封建禮教,來肯定的最初文革的目的。
總之 ,五四到30年代 的左派思想論述,正是啟發我教學如何教學生懷疑和批判中國封建文化的動力 ,事實也是我一生嚴厲批判中華民族主義和文化霸權的源頭。殊不知文革中後期,我終於脫離了毛派。當時我的苦悶,是我無法掩飾中共殘酷內鬥的矛盾,呂后江青的崛起, 鬥死國家主席劉少奇。更無法向學生說明何以毛澤東與林彪趕下劉少奇,並指定林為憲法接班人, 而林何以又要暗殺毛,以至後來敗亡?對於中國,我也開始動搖。
理組班以理科為主,將來升學並不讀文史科系,但她們的語文程度和對國文的重視 ,並不遜於文組學生,這適足以給我有海闊天空的去旁涉社會、自然、科學,當代存 在主義思潮的教學空間。我原讀高工,喜愛天文,曾是台北市(蘇聯史普尼克)「人 造衛星觀測隊員」,課堂上偶爾會教大家認識星星,談天文的常識與掌故,有一位同 學很有興趣,我借給她書看(可能是「星空巡禮」等譯本),她就是後來進台大物理 系的朱有花,今天是伊里諾大學香檳校區的天文學教授。
當高三下,最後的一篇作文〈綠園三年〉,學生離情依依,林伶紅, 後來北醫副教授 牙科的名醫 ,寫著〈三朝元老 〉,她是全班最愛台灣的血性醫師, 他時時 捐獻, 工作台 貼滿了民主的 畫像,她三年都是禮班, 三年 坐在第一排, 是老師最親近的 的入門生 。其實大半的學生,都曾與我同度「光復樓」上或北一女的春天 。我沒有參加操場全校畢業生的合影(分文、理二張),班上單獨的合影,我非來不 可,不知是誰選在「介壽公園」吳稚暉銅像正前的階級上,學生請我坐在第一排中間 ,我死也不肯,看別地方又沒台階,不得已,我走到最左側的短柱上坐著,一位女教官不好意思也隨我坐在右側短柱上,學生在中間,師長在兩側的相片,就成為最吊詭的畢業照,後來我與教官的坐姿被剪貼分別放進「畢業同學錄」學生生活影像中的兩個角落,也是很怪異,也是很光彩,我是唯一被留影的老師,已經三十二年了,我從未向任何人說過:我羞與國民黨統治者的銅像為伍,高高的聳立台灣的天空,重重的 鎮壓台灣的土地上,我怎麼甘願坐在人家的腳底下呢?
畢業前的課堂上,學生要我一定參加他們的畢業典禮,我說:「是一定參加,但可 能有萬一!」「為什麼?」「若是我車禍或生重病呢?」她們相顧失色,我後悔說得 太急了。我重申破除迷信讖言,生命要順應自然的意義。我在北一女已說過,把自己 的身軀捐給醫院,回歸土地。我終於出現在畢業典禮上,祝福她們,然而大家看不到 江學珠校長,她兩個月前才退休,畢業證書上也沒有江校長之名,同學很落寞,我也 為之惋惜。大專聯招放榜,我將教過學生的錄取學校,一一記在畢業同學錄上,禮班 四十八名,上台大的二十五名。並非台大獨尊,指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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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北一女不能不提江學珠校長,在國民黨威權統治時期,教育官僚中,江校長確實是少數值得人們尊敬的人物。一九四九年國民政府撤退來台後,黨政、教育界的要津重新安排蔣氏的親信。當時以台北女校為例,江學珠出掌北一女外,胡宗南上將之妻葉霞翟為女師校長,稍晚劉真廳長之姨石季玉為北二女校長。江校長是蔣、宋同鄉浙江的 國代,是蔣夫人宋美齡的心腹,長期襄助婦聯會的工作,且看戰後北一女江校長作詞的新校歌,將「力行三民主義,實踐國父遺教」的口號放進去了。她退休後,被宋美 齡延請為原為國民黨遺族學校——華興中學校長。她還住原來的宿舍,有一天我與她 兩人在學校附近貴陽街迎面相遇,我向她致意後,她說:「莊先生,華興中學缺歷史、英語 ……老師,是不是可以幫我找,不過要浙江人。」要浙江人我甚為驚訝,深刻的記在腦海裡。 我真的介紹一位師大歷史系畢業的陳姓同學前往,他是浙江溫州人,但不是說吳語的。
大概在江校長退休前,已經兼華興校務,當時北一女校園盛傳,江校長座車與蔣介石總統的座車在陽明山相撞,江校長只皮肉之傷,而老蔣年老不堪筋骨嚴重挫傷,還說宋美齡頭部也波及,兩人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露面。當然這都是自己人才會撞車,原本在總統府正面兩側有兩座白色基座大噴泉,據說老蔣總統因五行缺水,總統府又路沖而建的,但沒幾個月因總統車禍,立即拆除,因為又有人說像兩座白蠟燭台,當時我 住在三重,為搭車常走過總統府前,雙座噴水,記憶深刻,但時間點已忘卻,這是北 一女中的故事,而江校長與蔣家關係,確是不尋常,是蔣家足可以信賴的黨國忠貞之 士。不過我也要說我過去數十年間,遇到太多軟硬兼施迫我入黨的經驗,當然我毫不動搖。但江校長從沒有直接、間接的要求我入黨。她看起來,平易近人,毫無黨工的官僚氣,或女強人的霸氣。
江校長出身北京女子師大的教育科班,清湯掛麵的頭髮,黑框眼鏡,一襲素色的長袍,一雙平底鞋。口角露出微笑,眼睛帶著關懷,是校長,又是慈母。她常在各教室巡堂,也曾在窗外駐足聽我講課,我曾幾次被指定做為觀摩教學的示範。當時有一位研究生的國文老師常遲到,甚至入學考試監考也遲到,她雖著急,卻未厲聲指責,最令人稱道的是,她聘用教師甚嚴,喜歡師大前幾名畢業的北一女校友,妻 教書有興趣 曾有一度思欲轉業,乃接受她當場面試,及發卷作文筆試,次日通知錄用,仍因不捨電信職位而未報到,而 更讓人欣賞的是她有恃無恐,敢抗拒黨的國大立委的關說人事,這是北一女師資勝 於建中的主要因素。我當時私忖,是用特權來抗拒特權。此外,當時的學校校長大權 在握,貪污營私時有所聞,而她的清廉,亦彌足珍貴,每年將教科書的佣金,福利社 的盈餘,來辦教職員工的旅遊等等的活動,我因此有機會,首次到澎湖。
江校長和妹妹江學秀 皆一 生未婚,以校為家。在那個時代的社會條件,和她個人背景的局限下,雖然我所知有限 ,她依舊是讓我永遠懷念的一位長者。
北一女從戰前日本的第一高女起,已經有一百年了,大家似乎不會對兩者有太大的聯想 ,然而事實上,都是前後殖民統治者,在台灣所鑄造的一貫的社會價值指標,也都是 上層社會名流家族的最愛。北一女的榮耀,是全民嚮往與夢幻的典範所造就,不僅歸 學生本人,還讓家長、家族、老師分享。台灣至今畢竟還是男性主導的社會,沒有如 日本御茶水、韓國梨花等著名的女子大學,而北一女除了成為最濃厚貴族味的女子學 校外,可能還殘存著屬於父權裝飾性的意涵,這與建中有所不同。廢除高中男女分校 ,可能是未來不久新時代的議題。其次,學校是依國家教育政策而設,由國家機器所 創造最符合統治文化精神的明星學校,自然也最疏離本土文化。戰前、戰後官方同以 「國語運動」為名,不論日語或華語,他們都是從統治政府所創的台北名校開始推行 。第一高女的學生大多為日本人,則不必論。而北一女族群的比率亦不論矣。我敢大 膽的推論,全台高中母語消失率最高的學校可能是北一女,二○○二年,在美國洛杉 磯舉行畢業三十周年的同學會中的歌唱節目,沒有一首台灣本土歌謠,讓李瓊瑛夫婿著名的醫學教授北醫院長感嘆不已。我對北一女性格的分析不一定正確,但隨台灣的民主化 、本土化、多元化,以及南北平衡、多元入學等等衝擊下,北一女將漸漸遭受新的挑 戰。
平心而論 北一女學生家境社經地位绝多上乘, 能夠培養優秀的領導精英和傑出的人才。當時外省籍約三分 一,甚或近半, 超过尋常人口比甚大, 且多黨國軍國子弟, 必然是純正華語最高學府, 族群 .語言.生活的意識,與本省人大相逕庭。 可以說是台灣島上的外方貴族城堡,然而,他們大半都出國了。一甲子焂忽而逝。新本土化的趨勢,必然形成。 沒有出國十來位同學和他們的先生 ,成為我 一生的益友, 我倆老人, 能有無比的溫暖和幸福。
從日本起,歷史更已跨越一個世紀了,台灣還是需要有一個台灣的北一女首善的台北,還是 需要一個台灣的第一女中。北一女綠園人已經擴散在全島、全球,一欉欉的綠意,屹 立在各個山城、海港、平疇、谷涯。我只因為曾將青春的片刻,放置在生機盎然綠園 中,卻能長聞芳澤,蒙受餘蔭。我認識的這群綠園人,大多還自動擔任園丁,施肥、 沃水,無微不至的呵護,使大家更根深柢固的成長在一起,特別是台大醫院的癌統計 分析專家黃麗秋,數十年來成為園丁的服務中心,我真感謝她,她才華橫溢,能寫能 畫,能歌能演,麗晶飯店,她粉墨登場,演了一場黃梅調,大家幾乎認不出是她。
辦同學會,使我又能揀回在年輕的記憶,聆聽同學的趣事,接國外回來的同學黃瑾義 、黃珠芬、施素貞……,又讓我大開海內外的知識、見聞,詼諧的萬以循每次回來, 都讓我大笑三天。接著與牽手老病的到來,從年頭到年尾,無不都在請醫院裡服務的 同學,或夫婿照顧,我由衷感謝,我沒有付出,我所得的太多了。
在重聚會的菜單上,守護我們全家牙齒健康的林伶紅醫科寫著:「歸來吧!失聯的同學, 我很想念你們!」我真想念那些未曾再見面的同學,畢業同學錄上的容顏猶新,歸來吧 !
( 悼念 鍾聖校.林伶紅兩位同學)
(2003.04.27. & 2003.04.28.台灣日報台灣副刊,全文)
( 《典藏北一女 百年特刊》 2003. 12 .北一女,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