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叔夜專欄】歐洲的核武三難困境

在唐納德·川普就任總統的頭幾個月裡，歐洲領導人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繼續依賴美國來保障歐洲大陸的安全將是一場危險的賭博。川普向俄羅斯總統普丁示好、副總統J·D·萬斯公開攻擊歐洲國家的國內政策、川普政府徵收關稅以及對丹麥領土格陵蘭島發出威脅，這些都促使歐洲領導人開始認真思考未來，美國及其核武不再是歐洲安全的最終保障。馬克·S·貝爾和Fabian R. Hoffmann發表在最新一期《外交事務》(Foreign Affairs) 的<歐洲的核武三難困境: 後美國威懾的艱難與危險選擇>( Europe’s Nuclear Trilemma: The Difficult and Dangerous Options for Post-American Deterrence)指出，歐洲承擔自身安全的責任不僅僅是產生更多的政治意願、更高的國防預算或更好地協調採購流程的問題。歐洲必須在核子選擇方面面臨戰略三難困境。歐洲領導人希望實現三個目標：對俄羅斯進行可靠有效的威懾；戰略穩定，即任何國家首先使用核武的動機較低；並防止核武向新的國家擴散。馬克· S·貝爾 是明尼蘇達大學政治學副教授。法比安‧霍夫曼 (FABIAN R. HOFFMANN)是奧斯陸大學奧斯陸核計畫的博士研究員。
歐洲最好的選擇是選擇不擴散和可靠的威懾
早在川普上台之前，人們就一直懷疑美國是否願意代表歐洲發動核戰。冷戰期間，法國總統戴高樂曾提出一個著名的質疑：美國是否會「用紐約換巴黎」。但川普政府的敵意使得歐洲加強自身防禦的努力變得更加緊迫。
不幸的是，歐洲無法實現所有目標。事實上，選擇其中任兩個都會使第三個選擇變得不可能。如果歐洲選擇戰略穩定且不擴散，它可能無法威懾俄羅斯。但為了加強其核態勢，實現可靠的威懾，歐洲必須允許新國家獲得這些武器，或犧牲一定程度的戰略穩定性。所有可用的選擇都不是理想的。但在缺乏大西洋彼岸保護的情況下，歐洲最好的選擇是選擇不擴散和可靠的威懾。接受歐俄關係一定程度的戰略不穩定需要承擔真正的核子風險。然而，其他選擇則更加危險。
在沒有美國保護的情況下，歐洲的首選是核不擴散與戰略穩定的結合。儘管沒有美國的承諾，但這與歐洲目前的安排最相似。在這種情況下，法國和英國仍將是歐洲僅有的擁有核武的國家，其他國家不會獲得核武。歐洲兩個核武大國將繼續維持主要用於提供可靠的二次打擊能力的核武庫，而不是提供廣泛的首次使用選項。
但在這種情況下，歐洲針對俄羅斯的防禦態勢將缺乏可信度。北約前線國家，特別是波羅的海國家，容易受到俄羅斯有限入侵。俄羅斯可以透過威脅對歐洲採取核行動來保住其獲得的任何領土，這種策略被稱為「侵略性庇護」。在此背景下，俄羅斯的任何威脅都是可信的，因為俄羅斯在戰略層面上比法國和英國具有壓倒性優勢——核武當量較小、射程較短，專為戰場使用而非威脅徹底毀滅而設計——無論是在武器庫的規模還是多樣性方面。莫斯科之所以會部署有限使用核武的威脅，是期望歐洲核武大國在無力以牙還牙、從而控制衝突的情況下，會放棄收復失地的企圖。換句話說，如果沒有美國的核武支持，選擇不擴散和戰略穩定將以犧牲歐洲的威懾信譽為代價。
建立可靠的防禦態勢需要七到十年
此外，這種信任鴻溝不太可能透過增加歐洲常規部隊來彌補，至少在不久的將來不會。為了避免陷入屈服於俄羅斯核威脅而失去北約領土或冒著核升級的風險試圖解放北約領土的困境，需要能夠阻止俄羅斯在邊境入侵的常規防禦體系。歐洲版北約成員國，特別是俄羅斯附近的成員國，已投入大量資金加強當地防禦，包括增加國防 開支和向前線國家派遣軍隊。但這些措施可能仍不足以立即擊退俄羅斯的堅決進攻，尤其是在波羅的海地區。如果國防軍的角色不只是延緩俄羅斯的進攻， 就需要大幅增加兵力，其規模和野心堪比冷戰期間駐紮在西德的美國軍隊。從原則上來說，這樣的努力並非不可能，但需要時間和持續的投資，遠遠超出歐洲國家最近的短期國防預算成長。實際上，建立可靠的前沿防禦態勢可能需要七到十年，甚至更長。即使領導人能夠調動政治意願、耐心和資金來擴大國防預算，但非洲大陸關鍵軍事裝備的生產能力有限，加上一些國家的人力限制，也會對迅速增強軍隊構成重大障礙。
為了尋求另一種方式來保衛自己，歐洲可以選擇不擴散和可靠的威懾。與第一種情況一樣，法國和英國仍將是歐洲僅有的擁有核武的國家。但為了彌補常規能力和低當量核武的差距，歐洲必須依賴兩個核武國家提供的延伸威懾。然而，為了阻止俄羅斯襲擊東歐前線國家，法國和英國需要擴大其低當量、戰術級核選項，並表明使用這些核彈的意願，包括首先使用它們。就像冷戰期間蘇聯獲得使用核武攻擊美國的能力後美國和北約採取的做法一樣，倫敦和巴黎需要增強其有限的核選項，並 製定理論，概述其在戰場任務中的實際用途並詳細說明如何管理升級。
選擇可靠的嚇阻和戰略穩定
因此，優先考慮不擴散和威懾就意味著放棄戰略穩定。法國和英國需要使首先使用核武的可能性變得可信，任何潛在的核武使用目標必然會將這種可能性視為威脅。危機升級至核子門檻以上的可能性將會上升。事實上，讓危機更容易升級為核危機以阻止俄羅斯挑起危機正是英國和法國更新立場的全部目的。
在缺乏美國安全保障的情況下，歐洲的最終選擇是選擇可靠的嚇阻和戰略穩定，犧牲歐洲大陸對核不擴散的承諾。在這種情況下，歐洲核武大國將保留以報復而非首先使用為目的的核武庫，從而維持戰略穩定。但是，如果旨在報復的核態勢要對俄羅斯的常規或有限核威脅形成可靠的威懾，那麼這些武器就需要處於那些可能對俄羅斯軍事行動構成生存威脅的國家的控制之下，而不僅僅是法國和英國，因為這兩個國家與俄羅斯距離較遠，所以不會面臨與前線國家同樣的風險。由於這兩個國家的生存都不會受到威脅，因此它們發出核反應威脅的能力將受到限制。然而，對於被針對的東歐國家來說，俄羅斯的常規或核攻擊將構成直接的生存威脅，莫斯科必須擔心該國會使用其核武（如果它擁有核武的話）。換句話說，維持可靠的威懾和戰略穩定需要核擴散：東歐國家需要擁有自己的核武庫來阻止俄羅斯的攻擊。
做出最簡單的決定仍然是一場危險的賭博
然而，選擇戰略穩定和可信的威懾而允許歐洲擴散的代價將非常高昂，這使它成為三種選擇中最不具吸引力的。歐洲國家取得核武可能會對1970年生效的國際協議《不擴散核武條約》以及全球阻止核武擴散的努力造成致命打擊。此外，擴散是一個艱鉅而危險的過程。對於波蘭這樣的國家來說，迅速獲得核能力在後勤上會很困難，因為它們缺乏適合的民用核子基礎設施來轉用於核武計畫。因此，擴散過程將帶來一段長期的不穩定時期，因為俄羅斯將有動力採取預防性軍事行動，阻止前線歐洲國家取得武器來嚇阻它。
放棄對俄羅斯的可靠威懾，選擇戰略穩定和不擴散，可能是歐洲領導人最有利的政治選擇，因為這不需要在理論或國防投資上做出重大轉變。如果歐洲領導人推遲對該大陸未來的核政策做出決定或發現自己對美國突然（但現在看來是可能的）脫歐措手不及，他們可能別無選擇，只能接受這筆交易。但做出最簡單的決定仍然是一場危險的賭博。歐洲必須希望，俄羅斯不會為了普丁的擴張野心或試圖一勞永逸地摧毀北約聯盟，而利用常規力量和核威脅奪取歐洲領土。西歐領導人也相信，脆弱的東歐國家不會尋求發展核武來保護自己，因為這將引發核擴散帶來的所有不利因素和代價。
延伸威懾看起來是比其他選擇更好的選擇
犧牲可信的威懾力的危險在於，歐洲將不得不依賴俄羅斯的克制，考慮到莫斯科入侵鄰國的記錄，這可能是個災難性的選擇。因此，英國或法國某種形式的擴大核威懾可能最終被證明是最具吸引力的。它將提供一種可行的威懾途徑，無需承擔政治成本和擴散的安全風險，而且如果巴黎和倫敦願意採取果斷行動，就可以相對快速地實施。相關成本是可以負擔的，特別是與目前分配給歐洲常規軍備重整的數千億美元相比。儘管歐洲遭受首次核打擊的風險將會增加，但它仍然是可控的，特別是如果法國和英國制定出新的理論，表明它們在使用核武門檻以下的決心。正如冷戰期間，當華盛頓決定將其盟友納入美國的核保護傘之下，而不是讓它們全部擁有核武器或讓它們自生自滅時，延伸威懾看起來是比其他選擇更好的選擇。
歐洲無法擺脫不涉及痛苦權衡的戰略三難
然而，依靠歐洲兩個核武大國來填補美國留下的空缺並非易事。目前這兩個國家的核武庫都還不足以承擔美國核武所提供的全部功能。一旦與俄羅斯爆發核戰，法國和英國將無力將對歐洲造成的損害降到最低。他們可以代表歐洲國家進行報復，但無法採取先發制人的行動來阻止對歐洲城市和人口的攻擊。由於軍火庫有限，特別是可用於擊退俄羅斯而非升級的低當量武器，他們也缺乏靈活性來應對低於徹底毀滅水準的俄羅斯威脅。兩國的核子戰略都依賴模糊性，避免對使用核武的具體條件做出嚴格的承諾，以讓對手感到不確定。當他們的軍火庫僅集中在國土防禦時，這種方法可能是有效的，但它不太可能讓依賴這些核武力量進行防禦的盟友放心。
制定歐洲延伸威懾戰略需要對核武和核理論進行重大更新。修改他們的教義是相對較快的過程。英國和法國領導人可以隨時公開宣布，他們準備阻止其東歐盟友遭受常規武器的失敗，即使這需要他們成為衝突中第一個使用核武的一方。但法國和英國需要增加核武庫的規模和多樣性，即使對於保留了大部分必要基礎設施的法國來說，這也可能是一項多年的任務。領導者也必須在國內推銷這項策略——這可能會很困難，尤其是在法國。反對黨國民聯盟黨領袖瑪麗娜·勒龐 已表示反對法國的核子保護傘，並表示如果她在 2027 年總統選舉中上台，她可能會扭轉任何變化。
如果倫敦和巴黎能夠克服這些障礙，向脆弱的東歐國家提供有效的延伸威懾可能是可行的。他們所能提供的延伸威懾力量比美國自冷戰初期以來所提供的力量更危險、更脆弱。但歸根究底，歐洲無法擺脫不涉及痛苦權衡的戰略三難困境。因此，歐洲領導人迄今為止一直避免制定歐洲大陸後美國時代的防禦計劃也就不足為奇了。然而，鑑於歐洲大陸的未來岌岌可危，歐洲最好採取行動，即使這意味著接受最壞的選擇所帶來的成本。